破船 1-3 晚春
破船 1-3 晚春
他把原本属于“波奇”的饭放到微波炉里转了一会儿,拿出来凑合塞进肚子里。虽然有一种鸠占鹊巢的别扭劲,但是他更不喜欢浪费。 夹了一株菜心放进嘴里,嚼了几下,杨还的心情又复杂起来。盐放少了。米饭水也放多了。这显然不是徐梦之口中“阿姨多做”的饭,毕竟没有人会花钱雇人做这种新手也不会做出来的糟糕餐食。 想起rou色创可贴,杨还开始懊悔。他实在是太没有眼力见了,当时就应该直接把饭盒给扔了。 维修工很快就来敲门。杨还开了门,是一个拎着工具包的小伙子,跟杨还年纪差不多。 他正要转身拿拖鞋,维修工从包里掏出鞋套:“没事,先生,我们有自备鞋套。” 杨还带着他来到厨房检查了水箱,又去洗手间检查了洗手池和浴室的水龙头。 “只有厨房的水有问题?”维修工蹲下身去摸水管,“洗澡时水的颜色都正常?” 杨还在他身后点点头:“只有厨房,其他地方都没问题。” “那奇怪了,我看也没什么东西堵住啊,下水正常,整栋楼的排水系统也没有出问题……” 杨还没有追究下去:“我再观察一段时间吧。” 维修工站在门口脱鞋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先生,其实您可以试试装一个滤水器……” 这一转身,工具包碰到了门口的穿衣镜。镜子大却晃,抖了抖,脸朝下摔得粉身碎骨。 杨还只是被吓了一跳,维修工却开始脸色发白,哆嗦着声音给杨还鞠躬道歉:“对不起!这个镜子要多少钱啊?我会赔偿,请千万不要投诉我!” 杨还赶紧好言安抚他:“完全没关系的,没有哪里受伤吧?” 反复强调镜子的事没关系,杨还送走维修工后,接下来便找了一副电工手套,开始收拾满地残骸。 玻璃碎片没法用扫帚处理,不如用手捡。捡着捡着,杨还发现镜片与镜框的衔接处,有一点微弱的红光一闪一闪。一时间,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捡起来看,才发现是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监控。 杨还没有打算报警,也没有觉得害怕。其实他甚至算不上惊讶,即便知道“凶手”身份,也没有打算发泄情绪或者做出任何反抗。只是他着实没有意料到,就算自己已经成年了,已经快要大学毕业了,朱薇还是不放心自己,要以安监控的拙劣方式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 好在杨还早已习惯了,这倒是最幸运的部分。躲避物理上的监控充其量只能算是生存技巧而已。 框架仍在,一地的碎片却难以拼凑完整。他把框架扶回原来的位置,捡起那一颗闪烁的眼睛,拿胶水粘回原来的位置。 朱薇最好再忙碌一点,不要发现镜子被打碎过。最好什么都不要注意到,这样一切可以照常进行下去,生活可以若无其事地继续。 收拾完狼藉,杨还拿着保温盒去洗手间洗——毕竟厨房的水上红色。往碗里挤了几滴洗洁精,他拿海绵去擦内壁残留的污渍。大片白色泡沫如同海雾一般在水面上升起。 洗着洗着,白色的泡沫慢慢变红了。杨还把手从水里拿出来一看,虎口有一处玻璃划痕,刚刚没有注意到,现在已经被泡得微微外绽。 他没有在意,拿水冲干净,贴上创可贴后继续洗碗。但是就算伤口已经不再往外冒血,碗里的水却全是红色的。 看着从洗手池水龙头流出来的血红的水,杨还感到头脑嗡嗡作响,像是一阵潮涌堵住了气管,让人呼吸困难。 - 杨还匆匆穿梭在灰色楼栋间。他从一号楼走到五号楼,再走上四楼。晚春升温很快,让他的衣衫汗湿一片。他紧张时就会出汗。 虽然他依然来找李兰舟,但这一次不出意外还是先碰见了徐梦之。他正从李兰舟的办公室走出来,神情严肃。看见杨还的一刹那,他恢复了轻松的模样,抬起嘴角:“又见面了。” 杨还鞠躬:“徐老师。”几次下来,杨还得知徐梦之是油画系的副教授。他今天没有穿灰西装,换成了黑色——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 “要来我办公室坐坐么,”徐梦之指指办公室,压低声音,“一个建议,现在不是拜访兰舟的好时机。” 虚掩的门缝里杳无声息。 徐梦之把杨还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这是一个四人一间的大办公室,周围还有其他老师在办公。杨还坐得有点拘谨,徐梦之让他放松,脱下西装外套挂在衣帽架上,去给杨还倒了一杯水。 等待的时间里,杨还瞥见西装内领Loro Piana的标,略略吃了一惊。这不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普通大学老师可以承担的消费。 把水放在杨还面前时,徐梦之挽起袖子的手腕上是一只百达翡丽,大概是鹦鹉螺系列。这只鹦鹉螺表盘是黑的,表带也是黑的,很低调,但是让人无法忽视。 杨还还在美院附中读书时班上有个公子哥弄丢了自己的生日礼物,叫嚣着要让班上每一个人搜身,硬是把事情闹遍整个学校,鹦鹉螺的照片在班级大屏上挂了好几天堪比流动广告——后来在书包夹层发现了鹦鹉螺的下落。 徐梦之在杨还对面坐下来:“杨还,对吗?” “对,杨还。”杨还不记得自己有和他说过自己的名字。 “杨还,”徐梦之的食指轻拨着马克杯的把手,笑眼注视杨还,“你的表不错。” 杨还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表。那是朱薇给他买的一支三千出头的黑武士,其实他没有特别喜欢手表这一类东西,这只是考试前陪朱薇逛街时,为了让他方便看时间顺手买的而已。 “谢谢,只是mama随便给我买的而已。”意识到徐梦之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杨还这声谢谢说的有点尴尬。 “那你认识杨晓风吗?” 杨还顿了一下:“他是我的父亲。” 徐梦之微微偏头,有些刻意地表现出吃惊——他看起来并不惊讶,像是为了配合这一巧合的出现而进行了得体的表演。 “果然没认错,没想到杨老师的儿子都长那么大了。”他很快欣慰地笑起来,流露出属于长辈的那种目光。 杨还问徐梦之:“您是他的学生?” “我上过他的课。大家都觉得他是很令人尊敬的一位老师。”徐梦之笑眯眯的,“你还很小的时候,杨老师把你带到工作室过,大家都抢着抱你。” “这样啊。”杨还有点脸红,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那您应该比我更熟悉他。” 他在徐梦之手边看到了一盒硬红万宝路。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和李兰舟抽同一种烟。 “比起我,兰舟当年倒是和杨老师很亲近。”徐梦之的笑容更深了一分,“但是,据我所知,兰舟确实没有开放招生名额,他身体不太好,也忙着展览的事。就算你成为了他的学生,也不会有太多时间和他相处,他只在提交作品和论文前出现。” 杨还说:“您和他看起来关系很好。” “李兰舟是我本科的同学,我们也一起去法国留过学。” 杨还的话让徐梦之看起来很愉快。 “杨还,其实你可以选我。”那种熟悉的亲切笑容再次出现在徐梦之脸上,“我可以轻松地帮你申请十万以上的创作资金。你的作品可以在我名下的每一间画廊展出,我也可以给你介绍任何你感兴趣的艺术家认识。要是这些你不满意,也可以提出其他要求。总之,我可以把我所有的资源都给你。” 杨还微微捏紧了扶手:“但是您甚至不知道我会不会画画。” “我说过了,我很尊敬杨老师。”徐梦之展示的亲切一丝不苟,“当然,我也很欣赏你。你看起来和杨老师很像,一定也很优秀。” 款待结束,杨还走到李兰舟的办公室门口。这次李兰舟并不忙碌,也没有犯困,难得端正坐在办公椅上,穿着一件像是睡过头后随手从衣柜里抓出来的灰色毛衣,盯着电脑一幅死气沉沉的模样。 沙发前的景象今天又有所不同,像是被人扔了一颗手榴弹似的炸开了花,不是揉了满地的废纸就是无序堆放的画了一半的画板,颜料凌乱扔在地上,有几瓶没盖盖子,有几瓶倒出一般,非死即伤无一幸免于难。 杨还敲了敲门:“教授,我可以进来吗?” 李兰舟见杨还走进来,颇感烦躁地叹了口气:“你不用再来了。我不会答应的。我很忙,没有精力带学生。” 杨还退了一步,不再一味地提要求:“您至少看一下我的画。” “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样的作品。”李兰舟的目光没有离开电脑屏幕,手指啪啪啪敲打着键盘,语速也越来越快像是机关枪,“你们这个年纪的学生最喜欢制造千篇一律的垃圾来强jian他人的眼睛,最喜欢自我感动伤春悲秋拿来当素材……” “难道是因为我父亲?”杨还冷不丁地打断他,“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才无法收下我吗?” 李兰舟的眼神从电脑屏幕前短暂地转移到了杨还身上。他的办公桌和徐梦之截然不同,乱得昏天黑地。除了档案袋和打印出来的表格,还铺满了凌乱的写生手稿和几本抢眼的时尚杂志。 “你父亲是谁?你和你父亲是谁,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关心这种事情?”他语气平板没有任何起伏,“明确告诉你,就算来十次一百次我也不会同意的,你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走出办公室,然后不要再来了......” 话没说完只听见“啪”一声,杨还不知何时已走近他身前,双手撑在办公桌上,距离他不过咫尺。 “我会一直来,”杨还丝毫没有打算躲开眼神,正视着他:“您不答应,我就一直过来。” “我什么都能做,请收下我吧。”杨还说,“虽然我不知道我能为您做什么,但是一切在我能力范围内的事,我都会竭尽全力为您去做。” 他重复了一遍:“无论什么。” 办公室内一度很安静。李兰舟抬抬手指:“把门锁上。” 杨还照做。当他转过身,李兰舟已经盯着他,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内心警钟大作,但杨还表情没什么变化,也没有动弹。 “你自己说的无论什么都做,这就怕了?”李兰舟微微偏了偏脑袋,这个角度显得他很刻薄。 杨还没有说话。他在思考。 李兰舟冷冷地盯着他,重复了一遍:“把衣服脱了。” 杨还低下头,然后很干脆地脱掉了灰色套头衫,叠了两下放在脚下。里面剩下一件黑色背心,他三两下又从头顶扯掉了背心,放在套头衫上面。 “谁说只用脱上面了?”李兰舟皱了皱鼻子,“全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