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船 1-1 真心
破船 1-1 真心
你想找李兰舟做导师？那你纯傻逼。 沈柠说得很不文明，但是这话不无道理。 阔别十几年，杨还又开始频繁出入美院。其实他可以和保安打个招呼，说什么“我外公是你们副院长”“我爸妈小时候常带我来玩”之类的话，但是疫情后这招不太管用。虽然保安不看你的健康码了，但过得了保安那关也过不了闸机那关。 每周三，他都得拜托沈柠帮他预约入校，跑到油画系三楼的画室，混入大二的学生里听课。 杨还倒是没那么渴望回到画室，毕竟从四岁就开始学画画，他不可能为了蹭一节人体写生课心机算尽。如果李兰舟能够回他邮件的话，自己就不用采取如此下策了。 杨还很担心自己过于醒目，招致任课老师的反感。不过他多虑了。第一次来时，课程过半，他连李兰舟的影子都没见着。 充斥着松节油气味的画室里，学生们围着面前一丝不挂的模特，神色凝重地对着画架絮絮摆动手腕。要是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角落堆砌的画架间还有只活物存在。 画室的角落里有一把散架边缘的木椅子，那只活物正歪着头瘫在椅子上打瞌睡。 他穿着松垮的深灰色长裤和黑色外套，上面溅着斑斑点点的颜料，因为还在呼吸的缘故，活像一只连绵起伏的布袋，顺利让他融入杂物堆中。过长的刘海斜斜地垂落挡住半张脸，头发错落搭下来，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也辨不出年龄——颇有种学生在他面前集体暴毙他也要睡觉的架势。 虽然这一结论很糟糕，但不出意外的话，他正是这节课的任教老师李兰舟无误。 杨还扭头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确认对方还活着以后松了一口气。 幸运的是，虽然李兰舟不是每节课都出席，出席的每节课也并非都在睡觉。 他除了睡觉以外还会站在窗口发呆，盯着楼下吆五喝六的足球比赛看上一整个下午。偶尔兴致大发也会浏览学生的作业，但具体实践形式是静悄悄地站在学生身后，就这样站上几十秒到几分钟不等，然后什么都不说默默走开，徒留无辜的学生方寸大乱。 班上最认真的学生抱着画去找李兰舟讲评。回到教室时，杨还眼睁睁看着她摘了眼镜开始擦眼泪。 身边人问起，她呜咽着说：“我没有才能，也没有未来了。” 沈柠凑巧来找杨还一起吃饭，听到这话一挑眉：“有什么好哭的！李兰舟点评都是拿自己做标准，不哭才怪。又不是不知道李兰舟怎么说话，还自己上门找苦头吃......” “你上过李兰舟的课？” “只有大三上过一学期。怎么？”沈柠“我还想着你是来听什么讲座的，结果在这边浪费时间，你想找李兰舟干吗？” 杨还低下头思忖几秒，正想着编一个什么借口，沈柠先一步倒吸口气。 “等等等等，”她压低声音，“杨还你最好别告诉我你想考他研究生。” 就算沈柠和杨还在同一个画室待过，就算两人是最好的朋友，杨还也没敢和她提过这茬儿。 一个染着墨绿色头发的女生听到两人的对话，便插嘴：“你知道吗，李兰舟好像吃过人。” 尖叫声此起彼伏，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下去：“传说，有一个师哥去工作室找李兰舟，因为心里着急，没有敲门就直接推进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看见李兰舟跪在地上，衣服上，嘴边，浑身是血，手里还捧着一条人腿。” “妈呀！”沈柠哆嗦一下，“很像他会干出来的事情。那师哥为什么没去报警呢？” 短发女生耸肩：“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他没有亲手杀人，是从屠夫手里买的人rou？或者，他被李兰舟胁迫了，说什么‘要是报警就把你也吃了’之类的话......” “诶！真的假的，好恶心啊！怎么什么都要下手？” “那还是前不久的事情呢，有人亲眼看见他提着猫的尸体走来走去，表情超级恐怖......还有，经常有女生哭着从他办公室里跑出来，感觉受了他不少折磨......” “还有还有，系里其实根本没给我们拨多少请模特的资金，李兰舟也没有去申请，他都是自掏腰包请的模特，好像是有什么裸露癖之类的变态嗜好，就喜欢借搞艺术的名义看人不穿衣服的样子。” “他不只猥亵女学生吧。”一个声音冒出来，“他结婚前玩得可大了，你能想象出来的他都玩过。看他那张脸，谁知道他是靠舔什么爬上来的……” 一个灰西装老师敲敲门，吼道：“讲什么呢？上课了。”这才止住议论声。 杨还倒是从不议论是非。虽然很早就动过直接找上门去的念头，但想来想去终归觉得不合适。要想打好和教授的关系，还是要循序渐进，靠时间来加深了解。 李兰舟也不是每节课都在睡觉。他除了睡觉以外还会站在窗口发呆，盯着楼下吆五喝六的足球比赛看上一整个下午。 偶尔兴致大发，他也会浏览学生的作业，但具体实践形式是静悄悄地站在学生身后，就这样站上几十秒到几分钟不等，然后什么都不说默默走开，徒留无辜的学生方寸大乱。 不过大部分时间，李兰舟都会在上课时间从教室里神秘失踪，下落不明。 有几次杨还去洗手池换水，正好撞上他在楼道尽头站着，倚在窗口抽烟，一根接一根，像是人体烟囱。三两个烟头落在他脚下。他看着白茫茫的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杨还借着洗桶的时间看着他的背影。课后，他回到窗边，捡起一支烟头，上面印着万宝路的标志。万宝路红，万宝路红，偶尔换成万宝路白。 杨还没有抽烟的习惯，也不理解为什么身边的同学都喜欢抽烟。可能是由于朱薇女士从他还是个婴儿时就开始让他吸二手烟了，或许尼古丁因子也会在体内生成抗体，他虽然不喜欢二手烟，但别人抽烟时也能忍住不吭声。 “你上了大学绝对会开始抽烟的。”在画室的楼梯间偷偷抽烟的时候，沈柠信誓旦旦地告诉他。 杨还不置可否。因为下课时间外面太吵，楼梯间比较安静、他陪着沈柠吞云吐雾，一边在背文常。对于这种爱好他表示理解尊重，但没有什么理由去实践。 就这样“旁听”了几个月，却愣是没得出什么成效。班上的学生都开始熟悉杨还了，但李兰舟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就算是杨还也沉不住气了。 课程进行时，李兰舟照例要神不知鬼不觉消失，杨还扔了笔站起身，拔腿去追。 “老师！老师！” 他在身后试探地叫他，但李兰舟好像聋了一样，完全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 直到杨还福至心灵地大喊一句：“教授！”李兰舟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杨还赶忙越到他身前，挡住去路。李兰舟这才停下了脚步，杨还第一次看清他的样貌。 因为脸很年轻加上身材纤细，李兰舟实际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浓密而蓬乱的黑发间混入了几根白发——即便就脸来说，应该还没到生出那么多白发的年纪才是。 “你不是我班上的学生吧？”李兰舟略带疑惑地抬起脸。他的漂亮长相被堆砌的“都市传说”衬得合情合理。他的声音冷冽却柔软，像是被霜覆盖的湿润草地。 - 办公室里氤氲着酸菜牛rou面的气味，浓郁鲜香的味精因子几乎要从汤里飞出来崩到人脸上。 杨还交叉着手站在办公桌前，心不在焉地盯着春末灰蒙蒙的夕阳，吞了一口口水。 办公桌后那张破旧的黑色转椅上坐着，不，是蹲着的男人，他手里端着纸碗，正旁若无人吸溜吸溜出声地嗦着面。 他抬一下眼皮。随后一盒未拆的杯面就被扔到了杨还面前。 杨还低头看了一眼深绿色包装的国产泡面，礼貌婉拒他的好意：“谢谢教授，我不饿。” “那你别搁这儿盯着我看。” “我没有盯着您看。” 李兰舟没接茬，仰起脖子开始喝剩下的汤。 杨还耐着性子等他把汤喝完，目光又跟着空碗甩进垃圾桶，有几滴酱油色的汤洒在地上。 李兰舟好像才发现面前站着个人，茫然问杨还：“你刚说你叫什么来着？” “杨还。” 李兰舟困惑地抬眼，第一次透过蓬乱的头发正眼看了他：“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收学生。” 他端起手边的黑色马克杯喝了一口，脸色一变然后全部吐进了垃圾桶。看着不知所措的杨还，他递过手里的马克杯：“帮我把这杯恶心的东西冲进马桶。” 杨还接过来，杯身还温热。里面浮着西洋参片。 他机械地遵从指令走出办公室，在洗手池前撞见一位穿着灰西装年轻男老师，他眼睛很大，是让人过目不忘的英俊相貌。他的衬衫领口熨烫得很整齐。好像之前有见过他。 与之前严厉的印象不同，灰西装瞅见杨还手里的马克杯，不禁微笑：“兰舟让你来倒的吗？给我吧” 他接过杨还手里的杯子，把里面的液体哗一下倒了。 “找李兰舟碰壁的孩子可不多见，”灰西装甩了几下手上的水，“这人脾气怪得很，就是堵明了面儿的南墙，没必要跟他耗，还讨的不愉快。” 西洋参片惨淡地卡在下水口，气劲枯竭。 “等等，”沈柠举起双手，“所以，你是指，你还没有放弃追求李兰舟，直接去问了他，然后他直接说no了？” 杨还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追求。” “有啥区别？放弃吧，找个负责的老师，别在这种怪人老头身上浪费时间了。”沈柠看起来一点也不失望，反倒是松了口气般宽慰他。 “应该不算老头，我记得资料上写他不到四十吧。”“没差。” 虽然说被他的白头发吓了一跳，但是平心而论，李兰舟显然是保养很好的类型，毕竟外形条件摆在那里，使他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左右。虽然没有完全看清他的脸，但怎么想都和那批不惑之年散发着老人味的秃头大叔不是一种类型。 杨还再怎么没心没肺，被如此干脆地拒绝，还是难免有些灰心。他不再去上李兰舟的课，取而代之的是，他开始直接去办公室找他。 杨还吸取了前一回的教训，不再莽撞地扑上去没话找话了。他向沈柠请教，送老师什么东西足够表示敬意又不显谄媚。他以为女孩思路更活跃，想法更缜密，然后沈柠稍加思索后告诉他：一颗感恩的心。 杨还意外受用。他深感没有任何能比得上一颗真心，一切物质都显得廉价无比。 于是乎，思量再三，斟酌几日，他最后提着一盒贵得令人发指的茶叶出现在李兰舟的办公室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