挟持

    此后沈聿一得空就带她去航空学校，也像他说的那般，他用每一种飞机都载她飞了一回。

    不过战斗机她不想再坐了。那次他带着她在云上翻滚，叫她晕了好几天。可他倒好，不但不叫她好好休息，还趁人之危，说这叫“以毒攻毒”。

    沈聿还着教育部办起了“全国美展”，由时妩亲自担任负责人，收集和展览国内许多著名画家的画作和雕塑，包括中国画和西洋画。时妩也选了几幅自己在西方留洋时期的画作一同展览。

    开展当天，来了不少艺术家。

    大家蹀躞在色彩和线条营绘的声色里，不知不觉度过了一整个上午。

    有人说时妩的油画有一种静气，用色贞洁剔透，   既有西方画的浓郁，又有东方画的逸静，很难得。

    时妩自己也很喜欢这个评价。

    时妩的这几个朋友里面，只有余三小姐对于艺术颇能点评一二，所以这次画展，时妩也把请她来了。

    余三小姐陪着时妩谈了一上午，因对时妩说想要去喝咖啡，时妩便顺便邀请她一起去“翡冷翠西餐厅”吃午餐。

    这个餐厅中午的时候人不多，也不必预约，又离得近，她们可以散着步过去。

    等餐的时候两个人闲谈上午的所见所感，因说起当下的几个名人来，时妩说：“我觉得名气是一把剑，有人用来行义，有人用来行恶。”

    余三点头道：“乱世，很多人对于善恶的理解已不大分明了。你像最近刚出名的那个作家，笔名叫什么梁洁的，你看他的文章，剑拔弩张，跟个纵横家似的，但是他倒是打着古典主义文学的幌子，推行他那一套过时了的毒害人的理论。奇怪的是还倒真有不少人捧他，竟还多是女人。他本人还觉得自己说得对极了，要明着与新自由相对抗。”

    时妩道：“他那一类人如果不相信恶，就没有生存下去的纲领了。中国人做事都讲究一个‘名正言顺’，所以他只能选择自己先去相信那一套，再去说服别人也相信。你信不，这类人都有政治抱负的，只不过现实中没法子，亦没有什么真本事去作恶，只好用扭曲的思想来毒害人。”

    余三点头道：“很对。我也是这个意思。”

    两个人边聊边吃，话相投机，吃了近一个小时。

    吃饱了，她们便一起走出餐厅。时妩一面撑伞遮阳，一面对余三道：“先回画展吧，等会儿我着人送你回去，就不用再叫人来接了。”

    余三笑道：“不着急，回去也没事干，我们先去逛逛。我想用香云纱的料子新做身旗袍，你陪我去吧。去慈安巷那家我常去的裁缝铺子，那儿的老板熟悉我的尺寸。”

    时妩道：“好啊。不过那边巷子太多太杂，开车恐不方便，我叫辆三轮车罢。”

    正说着，眼前正巧就来了一辆。

    时妩招了一下手，三轮车便停了。

    那三轮车夫带着一顶大帽子，想必是因为太阳太大，他怕晒，不肯把脸露出来。

    时妩道：“有劳去一趟慈安巷。”

    车夫点点头，也不答语，等她们上去坐好，便兀自蹬起车蹬来。

    时妩和余三一上车就开始研究彼此新染的蔻丹，说起最近流行的配色，两个人都各自很有想法。

    三轮车一路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那车夫约莫蹬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忽地转到一个僻静的巷子里头，刹车停下来。

    “怎么回事？”

    时妩和余三都以为他的车坏了，心里有些担忧。

    没想到那车夫下车不是要检查车轮，而是忽然一把拉着余三小姐的手腕将她拉下车来，余三小姐本能尖叫，被车夫用一包手绢堵住了嘴。

    时妩慌忙下车，心想莫不是让她们遇上打劫的了。

    待车夫揭下草帽，时妩不觉怔了。

    好熟悉的一张脸！只是那张脸上的表情，已经不似从前那样清明了。

    “时姐，还记得我么？”

    时妩蹙眉，道：“你是华润生，怎么不记得！”

    “时姐现在是贵人了。贵人多忘事。”华润生笑了一下，“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倒真让我有些意外。”

    “你才让我意外。华润生。”时妩渐渐有些愤怒，“你扮成车夫，把我们载到这儿，是想做什么？”

    华润生没有答，转而掏出一把黑色手枪，把枪头抵在余三小姐的太阳xue上，“时姐，方才在餐厅的时候我都听见了。你说我，现实中没有作恶的本事，要用思想去毒害旁人？这我不服。”

    他看了一眼已然惊吓得小脸惨白、满眼泪花的余三小姐，食指触在扳机上，“这位小姐也是，还说认同你的说法。那要不然，让我证明给你们看看？法务部长的meimei，如果被我打死，至少我也能上个社会新闻，造成一时轰动吧？”

    “别——”时妩的心咚咚狂跳，慌忙伸手作出制止的手势，语气不觉软下来，“我们并不知道你就是梁洁。是我说错了，实在对不住！只请你不要伤害余小姐。”

    “你是说错了。”华润生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深渊似的黑暗神情，“我接受你的道歉。不过，你也不是所有的话都说错了。”

    时妩道：“你先放了余小姐。有话我们可以慢慢说。”

    “你说我有政治抱负，但是却在现实中受限不得施展。”华润生并不理会时妩的请求，仍旧邪恶地冷笑着，“时姐，你说我为什么现实中受限？”

    “……”时妩尽量让自己冷静，“你想参政，我可以帮你想办法。”

    她顿了顿说：“我的未婚夫是沈聿，只要我和他开口，他一定会帮你的。你可不可以先放了余小姐？华润生，我知道世事艰难，但是我们是朋友，只要你说出来，我什么都会帮你……”

    华润生不待她说完，就凄厉地笑起来：“你的未婚夫？沈聿？呵呵呵呵……”

    他像是笑给自己听的，笑声里带着一种近死的孤独，忽而神情一凛，眼神中露出凶色，“那时姐，我为什么想参政，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听你说。华润生，你先放下枪，我什么都可以听你说。你想要什么，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做到。”

    “哦？是么。”华润生唇边的凄厉凝固了，“如果我想让你抛弃你的未婚夫，跟我走呢？你能做到吗？”

    华润生说完，真的期待地看着时妩，唇边的一抹凄厉转变成了邪恶，枪头在余三的脑袋上轻轻滑动着。

    时妩的视线在枪头和华润生之间来回移动，颤颤巍巍像含着一块玻璃，一不小心就会碎掉。

    她小心地看着他的双目，喃喃问道：“跟你走，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让你跟了我。”他朝东边扬了扬下颌，“我已经提前备好了两张船票，头等舱，等会儿就出发。时姐，我要我们一起去日本隐居。”

    他的脸上又涌现出一种诡异的憧憬。

    “……”时妩压根没想到他提的要求会是这个。不要钱，不要权，只要她。

    “华润生，你喜欢我？”

    “怎么，我不能喜欢你么。”华润生诡异的笑容里夹出一丝怜爱，“时姐，你生的这样美——我从前连看一眼都不敢的，自始至终只好夸赞你的才华。可是女子都是最爱听人家赞她美的，男子也都是最爱看美人的……现在有这个机会，我怎么会再把你让给旁人？你那个未婚夫，他除了会打仗还会什么？他看得懂你的画吗？呵！”

    “……不是不能喜欢我。”时妩摇头道，“你喜欢我，我们面对面都可以说明白，为什么要把余小姐牵扯进来呢？你放了她，我求你！”

    “说明白？说得明白吗？你会明白吗？就因为沈聿有权力，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包括你！”华润生的情绪逐渐失控，“那我呢？我当编辑，当作家，费尽口舌和心机，这些努力你看见了吗！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钱，为什么还要被你瞧不起？！”

    “没有，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你这样年轻，只要把路走正了，人生会大有可为。”时妩试探着向前伸手，“来，把枪放下，让我帮助你。”

    华润生后退了两步，并不松口：“只要你现在跟我去港口，等上了船，我保证会把她放了。否则，就别怪我……”

    说着，食指已经覆上板机。

    时妩深吸一口气，忙想法子安抚华润生。

    她顿了顿，说：“好，只要你说话作数，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