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那夜大雨倾盆,苏宅上下死寂一片,整整一百口人命,一夜之间全无。 直到第二天早上,有血水沿着门流了出来,才有人意识到苏宅出事了,连忙报了官。 此间惨案,在扬州城内传扬不休,什么样的离谱版本都出来了。 有说寻仇的,也有说是天香楼蛊尸跑了出来作祟的…… 但不管怎么传,那夜雨下得极大,关键证据都被冲刷干净了,官府一时也无法断案,只能封了苏宅慢慢查。 宅中上下全无活口,死状极惨,但财物也没有丢失,唯独失踪了苏家少爷,实在是奇怪。 一连查了半月,都无线索,流言蜚语倒是传得比真相还要真。 宴与朝躺在桥洞下,一身褴褛。 他已经在这躺了七天了,风餐露宿,混混沌沌在扬州城里漂着。 有时睡在破庙里,有时睡在桥洞下面,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想回明教,也不想去苗疆报仇,只想躺下来,睡一觉,最好一觉醒来把苏家的事情全都忘记。 宴与朝努力想要忽视这件事带给自己的打击,但睡着了,还是梦魇,梦里是苏客逍血淋淋的样子,是苏宅上下横尸遍野的样子,是自己杀人的样子。 他无数次在深夜惊醒,又混沌睡去,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睡没睡着,浑浑噩噩躺在那里,一张绝艳的脸上脏污不堪,连同那双通透干净的眼都是混沌不清,失去了它原本有的光芒,此刻躺在桥洞下,倒是和真的乞丐没有一点区别了。 终究还是,他心难安。 他也想强撑着回明教,去找陆迢,如果此刻能抱住他一定会安慰不少。 但是他做不到了,他在想,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去伤害亲近的人,那么会不会有一天伤害到陆迢呢…… 苏客逍死的时候该有多绝望啊。 宴与朝闭着眼,耳畔是桥洞下别的乞丐聊天的声音。 “这个是新来的吗?不会是死了吧,我看他躺在这一天一夜了动也不带动一下的。” “活着呢,昨天半夜看他翻身了。” “哦……那就好,你听说没,苏家那个惨案,现在都没破案。” “听说了,据说是天香楼的蛊尸做的,现在天香楼都不开了,说是要把蛊尸给关起来……” “那这苏家是惹上什么人了吗?” “谁知道呢,你听说了吗?这几日暴雨,扬州城外那个怪人……” “别说了,怪渗人的。” 也就是前几日的事,宴与朝半眯着眼在那假寐,当听故事似的听完了。 说是有一家人赶路,在扬州城外面碰到个奇怪的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还戴着面具,把身体完完全全遮住了。 那家人急着赶路,又是下雨天,不小心撞着那个人,把斗笠撞了下来。 一张宛如死人一般青灰色的脸露了出来。 那人像无知无觉似的,灰白色没有眼仁的眼缓缓地看着那家人,然后慢慢地从地上捡起斗笠,重新戴回头上,继续朝前走。 然后就越传越奇幻,说是那家人惊骇到不行,往下一看,那怪人居然没有脚。 是整个人飘在大雨夜的。 然后又说那家人回去后就发了高烧,嘴里念叨着什么神佛,去寺庙里烧香才缓解了下来。 那乞丐神神叨叨道“我看啊……这是撞邪!” “别说了别说了,怪吓人的,你去看看那里躺着的人,是不是没了鼻息啊,我看他一动不动的。” 那热心的乞丐又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弯下腰,想要去探宴与朝的鼻息。 在快要挨近宴与朝鼻子的时候,他骤然睁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吓得那乞丐往后推了一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小兄弟,你没死就出个声嘛!吓死人了……” 宴与朝嫌他们吵,站起身来,仿佛对外面的大雨无知无觉似的,走了出去。 “这么大的雨你去哪里啊?”桥洞下的乞丐问道。 宴与朝并不准备回他,没听到似的继续往雨里走,大雨把他身上褴褛的布料冲得到处摇摆,有些裂口甚至能看见皮肤。 “怪人,这也是个怪人……” “你看他有没有脚?” * * * 宴与朝找了处无人的破庙,屋外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吹得破窗摇摇欲坠。 褪了色的佛像还立在那里,身上的袈裟也破败不堪,看不清佛像的表情。 偶有惊雷闪过,把破庙照亮,半明半暗的佛像看起来非常渗人,宴与朝也懒得把身上的衣服烘干,只觉得下雨真吵,脑袋轰隆隆的,无法入睡,然后四下看了看,便钻进佛像后面躺着。 枕着雷声,宴与朝在想,那夜苏家的雨也是这么大……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有人破门而入。 他睡眼惺忪起来去看。 却见一张雌雄莫辨,眉目如画的脸在夜色中晦暗不明,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又一道响雷劈来,他彻底看清了少年的面容。 苏客逍…… 你是来找我复仇的吗? 宴与朝喃喃道,却发现眼前的少年要比苏客逍更加高大,面色警惕,和苏客逍看人时的放松不同,这个少年要沉稳严肃的多,穿着一袭黑红相间的衣服,背后背着一把巨大的仿若蜈蚣一样的奇怪武器。 不,不是苏客逍。 那少年受了伤,鲜血顺着他的链刃淋漓而下,借着闪电的光,宴与朝看清了他的脊背处被人劈开了一道极长的口子,混着雨水不断有血水滴落。 宴与朝想都没想就隐了身形,用流光囚影接近那少年,想要看得真切一些。 却不想那少年极为警惕,在这样雷雨轰鸣的夜晚,还能听见宴与朝接近的脚步声。 少年单手抽出链刃,翻身往二人中间划了劈出一道残影,似刀非刀,划破风声的声音更像鞭子砸在地面上,宴与朝堪堪躲过,发现自己鞋尖不到一寸处的地面,已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夹杂着少年的血,劈出一道血色裂缝。 好强劲的内息,宴与朝没有见过这样的武学和武器,不由叹道。 那链刃也是如同武功一般蜿蜒在他背上,少年拿在手上非常轻盈灵活,出刃时距离也比普通双刀长,看起来神秘莫测。 宴与朝下意识想抽刀和眼前的少年过上几招,猛然想起苏客逍曾说过的弟弟,看来就是眼前这个人了,他心中复杂,虚过了几招后假装不支,倒在地上,认输道“我在这睡得好好的,你突然冲进来把我吵醒了,现在还揍我,穷人的日子真是太不好过了。” 这是这半个月来,宴与朝第一次开口。 那少年听见这话,手上的动作停住了,他犹疑道“你的身手并不像寻常百姓。” 声音也是和苏客逍极为相似的,只是不如苏客逍清朗,多了几分低沉。 “三脚猫功夫而已。”宴与朝淡淡道,却又忍不住打量着少年的面容。 实在是太像了…… 没想到那少年信了,停了手,客客气气道“抱歉,我这里有些银两,你可以去客栈居住,今日我想在此处歇息。” 宴与朝摆了摆手,不要那银两,只道“这么大雨我懒得去,你在这,我去那,我们互不打扰。” 说罢又回到佛像后面,装模作样躺了下去,其实一直在暗中观察那个少年。 他见少年席地而坐,熟练地生起了火,而后撕开背上与血rou相接的衣物,熟练地清理伤口,和苏客逍完全是两个模样。 苏客逍是连头发乱了都不会自己梳理的富家少爷,而他却像个训练有素的江湖中人。 宴与朝一时有些恍惚。 后半夜时,宴与朝也有些熬不住,慢慢睡下了。 他的寒疾已除,武功大进,且吞下了整整一瓶火炎金丹,身体是温热的,很快就能祛除寒意,但那边那个少年不一样,火苗渐渐熄灭时,宴与朝也醒了过来,他怕少年晚上睡觉着凉,便偷偷过去给他生火。 走近时却发现少年面色潮红,身体发热,已然是神志不清的样子。 宴与朝有些着急,连忙把火生了起来,发现那少年背上身上都有刀伤,处理的非常草率,大概是本来就非常难受了,只简单包扎了一下。 宴与朝虽然一直浑浑噩噩,但身上一直妥帖的收着陆迢给的丝绢和苏客逍的信以及苗药,他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布包,将药洒在少年的伤口上,替他包扎好伤口。 疼痛牵引着少年清醒过来,烧得模糊间,他看见破庙里那个乞丐模样的人正在帮自己清理伤口,令他觉得奇怪的是,一个乞丐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一双眼。 但他还是心生警惕,紧握链刃,毫不客气地抵在二人之间“你做什么?” 宴与朝想不到这个少年居然还有力气握着武器“帮你。” 少年对上那双干净纯粹的眼,细看发现这人样貌与中原人不同,乍一看脸上脏污不堪,但五官极其精致,是非常好看的人。 再然后就失去了意识,昏昏沉沉间感觉有人抱着他,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气,像幼时母亲抱着他那样。 只可惜他记事起就被家里人送去了太白山,入了凌雪阁,这样的温暖,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了。 他日夜兼程,只为回家,从太白山回到江南,这样遥远的路程,他也不觉得累。 因为马上就要到家了,马上就可以和哥哥一样拥有家人的温暖了,不用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只可惜,生辰当日回家,苏家上下一百口,已然惨死,门前贴着官府的封条…… 他查了一圈,最终查到天香楼去,可那里的蛊尸和护卫身手不凡,他几番想要入内都被打退,今日他靠着十方玄机入了深处,千钧一发之际还是被发现了。 他不欲与人缠斗,快速逃离了现场,只是背部被狠狠劈了一刀,还好自己跑得快,只是这雨太大加之有伤,所以有些狼狈。 到底还是少年的身体恢复快,到天亮时,少年发了一身汗,醒来时烧已退了大半,只是头还有些昏沉。 一睁眼便看见破庙里那个好看的乞丐正在火上架了个锅,咕噜咕噜煮着粥。 是宴与朝趁着停雨去外面集市上买的粥和炊具,还抓了一副药,预备等少年喝完粥后再煮药。 那少年依然警惕,盯着看了宴与朝许久,见他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又递给自己一碗,看着宴与朝喝下去,自己才迟疑的咽了一口。 粥是温热的,青瓷小碗在手心里散发着暖意,少年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感动。 宴与朝却道“你就不怕我先吃了解药,诈你喝下去吗。” 心中那点感动荡然无存,少年默默又咽了一口粥,道“你没有理由杀我。” “哦?”宴与朝挑了挑眉,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倒还是和苏客逍有一点像的。 因着这一点相似,宴与朝好像就能骗自己苏客逍还活着,心中的负担也减少了些“喝了粥,你再把药吃了,这样好得快些。” “谢谢你,你想要银两吗?我可以给你。”那少年道。 “不用。”宴与朝摇摇头,但想着不找点理由,他还是会怀疑的,他看起来没苏客逍那么好糊弄,又改口道“你要是非要给我,也不是不行。” 那少年放下碗,就开始掏兜,摸了一会,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都递过去“这些,都给你。” 宴与朝有些愣,接了过去“那你呢,你不用钱吗?” “我家……钱庄还有一些,够用的。”少年复又端起碗,闷声问道“谢谢你,我叫凌遥,你叫什么?” “我叫…陆与朝。”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宴与朝又改了口。 “陆?你是明教弟子吗?”凌遥打量起眼前的人,发觉他身后背着一双纯黑的弯刀,而且看起来年龄也与自己相仿,只是不知为什么弄得这番狼狈“还是谢谢你。” “不必谢我,我只是爱管闲事,就算闯进来一条狗,我也会救。”宴与朝怕他想得太多,解释道。 “我知道。”凌遥的语气平静,丝毫没有因为宴与朝的话而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