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洗漱完后宴与朝被人服侍着穿上了中原的衣衫，在此之前他从未穿过中原的长袍。 出人意料的是，宴与朝那半带异域风情的样貌穿中原的衣服一点也不违和，他身材瘦高，一袭浅蓝衣袍衬得他面若桃花，不像诡秘的苗疆少年，也不像冷酷的明教杀手，倒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意思。 服侍着他穿衣服的婢女突然脸红起来，为他披上最后一件浅白的罩衫后便低头后退了一步。 宴与朝浑然不知，只是提起衣袖，把那袖口绣的浅白流云纹翻过来看了几遍“你们中原穿得好多啊，这么热的天居然要穿三层。” 那小婢女也不回话，抱着宴与朝换下来的衣服匆匆丢下一句“我替公子把这身衣服洗了。”然后就跑了。 苏家留宿的客人待遇倒真不错，连腰带都绣着金色竹纹，宴与朝觉得无比稀奇。 正打量着自己这身衣裳，那边小厮又来请宴与朝去大厅。 原来是苏家老爷苏起回来了，听闻苏客逍的事后心疼不已，一定要见见他这位救命恩人才行。 那边还未到大厅，便听见一个女子哽咽不已“逍儿受苦了……” “没有，娘，你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苏客逍宽慰着。 “好好的去寻你弟弟做什么，他也快回来了，那个道士说他十八岁便可下山回家，下月便是你们生辰。” 说话间，宴与朝被小厮带进了正厅。 苏起看起来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大腹便便，留着两撇胡子，但眼神却犀利，看起来和蔼又不失精明，这么一看倒是能看出来苏客逍长得像谁了。 那少妇不住垂泪，但眉眼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绝代风华，苏客逍和他娘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多带了些少年的英气。 见宴与朝来，她连忙把泪擦干净，道“这便是救了逍儿的那位少侠吧，当真是少年英雄，才貌出众，不知名讳是何，我们一定会好好答谢的。” “路见不平罢了，在下宴五。” 苏老爷上下打量了宴与朝一番“看这位公子不像是中原人。” “只是一个普通的明教弟子。” “爹，你藏宝阁里是不是有一双无极影刃？”苏客逍忽然想起这事，急急忙忙道。 “好端端提它做什么？”苏老爷皱了皱眉。 “你宝物这么多，这把刀就送给宴五当做答谢他的礼物怎么样？”苏客逍率直道。 “答谢一事岂可如此儿戏，宴少侠此番来扬州可是有什么事要做吗？若是我们能帮上的必然全力以赴。”那边苏老爷对刀的态度却模棱两可，转而问起了宴与朝。 “听说藏剑山庄铸剑闻名天下，特来看看。” “若是要好的兵器，倒是可以请人为你铸一把，只是这无极影刃是一好友所赠，实难割爱。” 宴与朝明白苏老爷话里的意思“我在教中听闻过这把刀，想看一看，并没有别的意思。” 倒是苏客逍有些闷闷不乐“一把刀而已。” “逍儿！”苏老爷面色不悦。 那边苏夫人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我让他们上菜罢，逍儿累了许久，先吃饭吧。” “那我带宴五去藏宝阁看看总行吧。”苏客逍不死心道。 “不行，说了多少遍，最近都不准去那儿！” 苏客逍本就是因为之前误入藏宝阁的事和父亲大吵，所以故意提及此事，如今又被拒绝，委屈的不得了，一双和他娘如出一辙的眼漫上水汽，低着头不说话。 那边苏老爷看了只得叹了口气，道“下个月你生辰，为父亲自带你看。” 这下苏客逍便又高兴了起来。 宴与朝没有和这样和睦的家庭相处过，一时居然觉得有些温暖，从前在宴府，宴老爷一直都很严肃，宴同暮也少言，而宴夫人从宴同暮出生后便十分虚弱，没几日就撒手人寰了，宴老爷也未再续弦，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一起吃饭。 那边结束了午饭，苏客逍说要带宴与朝在这宅子里转转，宴与朝欣然同意了。 一起穿过回廊时，苏客逍闷闷不乐道“之前藏宝阁我随便进，宿在那里都行，半年前开始爹就不让我去了，连靠近半步都不许，不知道藏了什么东西。” 宴与朝却不甚在意，联想起下个月是他的生辰“也许是为你准备的礼物，下个月不是你的生辰吗？” “是吗？那最好了。”苏客逍皱皱鼻头，盯着宴与朝的脸，那双桃花眼长得确实是无比动人，看着他时心脏有些怦怦跳“宴五，你留下来到我生辰结束吧，好不好？” 宴与朝心想你就算要赶我走，我也得想办法留下来，表面却故作讶异“怎么了？太叨扰你们了吧。” “不会的，我们都很希望你能留下来，阿虎死了，你若是能保护我就更好了。” “好。”宴与朝微微一笑，答应下来。 虽然看着他信任的眼神，宴与朝总有一些不忍，但时不时隐隐作痛的伤口却在提醒他，自己背负着怎样的任务。 “对了，小翠说你身上有伤，而且很重，要紧吗？”苏客逍想起之前婢女说的事，自己也从宴与朝的布袋里闻到熟悉的草药味，怪不得他见宴与朝面色略有些苍白，原来是有伤在身。 “无妨，已经结痂了。”应该是刚刚服侍他穿衣服的婢女和苏客逍说的，宴与朝下意识拒绝了他的好意。 他怕接受的太多，越下不了手。 “那不行，我已经吩咐他们找扬州城里最好的大夫了。”苏客逍的话语却不容他拒绝。 “可是……” “好啦，不要再可是了，你就在我这安心治伤！别想那么多！你可是救了我命的恩人。” 宴与朝看推脱不了，便答应了“既然如此，那多谢了。” 但听见恩人这两个字实在是太过刺耳，他心下却越来越有些不安。 下午时果然来了大夫，见宴与朝的伤势啧啧称奇。 “不愧是习武之人，若是常人受了这样的伤，都活不过一月，这位少侠却能恢复如此，已经很不错了。” 而后便开了点中药，让宴与朝每日喝三道，说是加速伤口愈合。 宴与朝哪里喝过什么中药，见婢女端上来一晚黑乎乎的东西，抿了一口发现奇苦无比，当下变了神色，但一想到也许真能加速伤口愈合，心一横，闭着眼硬是咽了下去。 苏客逍看出他的神情变化，心中有些不忍，摸遍全身，终于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一颗还没来得及吃的桂花糖，道“吃这个吧，这个甜。” “不用……”但他一张口，苏客逍便把糖塞进他的嘴里。 含化了外面的糯米纸，一股清新的桂花香气在口中漫开，还带着一股甜香。 苏客逍笑起来，明媚如同阳光“是很甜吧？” 宴与朝盯着苏客逍，少年的笑意让他有些别不开眼，像是在阴暗的地方呆久了，忽然见到阳光的感觉，他有些发愣“是很甜……” “晚上我们去夜市逛逛吧，再过几日就要中秋节了，很热闹的。” 宴与朝嘴里的桂花香气渐渐淡了，那股苦味也随之消失了，只有一股甜味还留在嘴里，听着少年的话，他实在没法拒绝“好。” 可这样的好意，甚至连这样的糖，他都受之有愧。 宴与朝开始后悔起来。 ＊ ＊ ＊ 天色渐渐暗下去时，苏客逍跑来找宴与朝出去夜市。 此时宴与朝还在客房前的院子练刀，有叶子落在刀锋，很快被划成两片，借着宴与朝挥出的刀气在他身侧浮动。只见他身姿挺拔，一招一式即便是外行也能看出力量，手中那双纯黑的刀在挥舞间隐约可见阴阳之力，待一式结束，苏客逍甚至发现宴与朝周身的叶片都被不偏不倚劈成两片，不由得惊叹道“好厉害。” 宴与朝却因为练得太久而控制不住咳嗽，拿刀撑着地面，好一会才直起腰，擦了擦嘴角的血丝，道“若是厉害，就不会被人伤成这样了。” “可是在我心里，你就是很厉害的呀。”苏客逍至今还记得那夜宴与朝是如何身形飘逸的绕到那贼首背后，一刀毙命。 “我们走吧。”宴与朝甚至不敢看苏客逍的眼眸，他有些害怕。 怕看到少年眼眸中的崇拜，怕看到少年眼眸中的自己杀意凛冽。 扬州城的夜晚确实是热闹，已经在为中秋做准备了，最大的广场之上已然有一个巨大的月亮雏形的花灯，过了扬州城的桥，便可以看见不少小摊，挂着灯笼，卖着许多吃的玩的。 苏客逍俨然是这夜市的常客，一进去连人影都没了，宴与朝四下看了看也没见那个淡黄衣衫的漂亮少年，便自己逛了起来。 倒是可以给陆行溪带一些小玩意，他没来过江南，一定很喜欢这些东西。 宴与朝心中想着，停在一处卖花灯的摊前看了起来，那卖花灯的小贩也是机灵，见宴与朝相貌不同，衣着也不似寻常人家，料定是个有钱人，谄媚道“这位公子长得如此好看，买一盏花灯回去给你那有福气的娘子吧，我这花灯最漂亮了，你娘子看了一定满意！” 娘子…… 宴与朝脑中浮现起陆迢的面容，怎么看也不像千娇百媚的娘子，他悻悻收回挑拣花灯的手，一时有些尴尬。 心中在想，陆迢会喜欢花灯吗？ 好在耳边传来一道声音解围“少侠，我看你并非中原之人，眉目间略有心事，不若算上一卦，替你排除心结，如何？” 循声望去，是个白发老翁，在花灯摊旁摆了一张算命的摊子，不算起眼。 宴与朝不信这些，但听见排除心结，心下一动，走到摊前坐了下去“如何算？” “好说好说，你将这杯珓掷在桌上，老夫便可帮你一算。” 宴与朝垂眼看去，发现那老翁的桌上画着六爻，他拿起桌前两个蚌壳状的东西，随手往桌前一掷，只见那杯珓一正一反，落在六爻图的一侧。 那老翁眉毛一挑，笑道“巽卦。” “巽卦为风，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 宴与朝虽说官话不错，但若是这类的词，他却听不太懂，诚实道“我听不懂，但是风听起来像是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意思，我不喜欢。” “非也非也。”那老翁神秘一笑“你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不必纠结。” 放手去做…… 宴与朝还在思索其中含义，那边苏客逍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大纸包，兴奋地喊着宴与朝“宴五！宴五！” 宴与朝起身把钱留下，往苏客逍的方向去了。 谁知苏客逍跑得很急，又抱着一堆东西看不清路，也看不见路边小摊多伸出来的一根棍子，当即被绊了个正着，摔得一身狼狈。 等宴与朝赶过去扶他时，却看见他献宝似的把怀里保护的好好的炒栗子绿豆糕梅花糕展示出来，手腕处被摔破的皮还在渗血，可他却满脸期待道“宴五，这些都很好吃，你尝尝。” 宴与朝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把苏客逍扶起来，替他拍干净身上尘土，一手接过他手中的一大包甜点，低声道“谢谢。” 另一手从袖中拿出一方丝绢替他止血，丝绢的一角还绣着明教的标志，是陆迢的，他当宝贝似的一直收着，见拿错了又塞回去，把苏家给他备的丝绢又拿出来替他止血。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给你最好的。” 看着苏客逍毫不设防的脸，宴与朝心中有一点庆幸，有一点愧疚，交织在一起，咽下去的梅花糕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那边苏客逍手腕被丝绢包扎了起来，也不闲着给宴与朝剥栗子，炒栗子都是开好了口的，他白皙的手沿着栗子缝隙轻轻一掰，金黄的栗子便剥离出来。 宴与朝言说不要，但栗子都被他塞进手里。 完整的他塞到宴与朝手心给他吃，不完整的自己吃。 一路走下来倒是苏客逍吃得更多一些。 二人逛得差不多，宴与朝也买了一些小玩意，苏客逍问起了，宴与朝说是给家里弟弟的。 苏客逍不疑有他“哦……那你多买一些，你家中十个兄弟，还是要公平些好。” 宴与朝顿了顿，提起新买的花灯，看着灯上的团圆图案，笑意晦暗不明“好。” 准备回去时，却发现城里的小贩也在收摊，宴与朝有些好奇，好像现在也不算太晚“这城中都是这么早收摊的吗？” “不是，只是扬州城最近总有人失踪，搞得人心惶惶，大家都想好好过个中秋。”苏客逍舔着手中的糖葫芦，含糊不清道“他们都没什么自保能力，所以也不敢那么晚收摊，还好有你在身边。” “嗯？”宴与朝看着苏客逍，见他咬碎了糖壳，在嘴里含着，嘴上像被抹了胭脂似的红艳艳的，他本就白皙，看起来更像个秀丽的小姑娘。 “你那么厉害，在我身边我一点都不害怕。”苏客逍道“从前出门都跟着一堆人，现在只要你一个就好啦。” 宴与朝问“你不怕我是有意接近你，其实别有目的吗？” “不怕。”苏客逍把最后一个糖葫芦咬碎，目光落在远处的月亮上，还未到中秋夜，月亮已经很圆了，和大漠看时一样皎洁明亮。 他听见苏客逍说“我觉得我们有一点点像，所以我相信你不会做那样的事。” 宴与朝却在想，哪里像了？他自小养尊处优，家境富裕，自己却一直在刀口舔血，哪里会像呢？ “这不是苏姑娘吗？”一道声音拦住了两人的去路，来者和苏客逍年龄相仿，带着几个家丁，衣着华贵，看起来也是个富家公子哥“听说你带了个异域美人回府，看起来是你身边这位吧？” 苏客逍见了来人，厌恶的皱了皱眉，冷冰冰道“关你屁事。” 他生着一副女相，自小没少被相同家世的公子哥嘲笑，所以一直也没什么朋友，一个个戏谑着喊他姑娘，他听了就生气。 对面那个公子哥丝毫不掩饰着打量的目光也让宴与朝非常不爽“倒真的不输天香楼里的胡姬，不如借我几天，这样的美人跟着你也太可惜了，你一个姑娘家，怎么知道如何让人登上极乐呢？哈哈哈哈……”那边话音未落，宴与朝顺手从旁边纸包里拿出栗子壳，反手一掷。 栗子壳精准无误地沿着那公子哥的脸颊擦过，钝厚的壳剌出一道血线。 那公子哥捂着脸哎呦叫唤了一声，看着手上的血呆了呆“你…你竟然…” “不好意思，手滑。”宴与朝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脸上倒很坦然“我可没见到什么美人，只是你实在有些碍眼，再不走下一个我可不知道会打在哪儿。” 公子哥还当他是手滑，没看出宴与朝的实力，还想发作，旁边的仆从却连忙拉住他，惊恐的指着他背后的树“少爷、少爷…你看……” 那公子哥不耐烦回过头，发现刚刚擦过他脸颊的栗子壳精准无误钉在树里。 这招是萧观庭闲暇时教的，虽然不如他能把墨滴都钉进木头里，但用点别的硬物还是可以的。 那边才发意识到宴与朝根本不像外表一般，吓得落荒而逃。 苏客逍觉得解气，愤愤道“好，太好了，就该给他们一点教训。” “你为何不学武功呢？”宴与朝问道，他觉得苏客逍也不像是不学无术的公子哥，那日他练刀时看出苏客逍眼底似有渴望“你若是有傍身之技，他也不敢这样辱你。” “我…我身体太弱了，不适合练武。”苏客逍有些失落，但又忽然想起弟弟，骄傲道“但是我有个弟弟，他很厉害的，从小就在太白山学武！” “一文一武，倒也不错。” “我觉得长得像娘没什么不好的。”苏客逍颇有些委屈道“我娘也很厉害的，她年轻时也是个大才女。” 宴与朝想起那个风韵犹存的女子，点了点头“你娘很漂亮。” “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