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前尘往事圣与魔
位于群马县东吾妻町的吾妻溪谷，是由吾妻川的急流侵蚀山谷所形成的溪谷，有着众多奇岩巨石和瀑布。从江户年间起，这里就十分风景秀丽，天地之间灵气充沛，万物生灵在此自由生长。 吾妻溪谷的大地之灵在漫长的年岁中逐渐有了化身。 地灵度过了一段很寂寞但也很自由的时光，才化出人形。起初，它是山涧里流动的风，也是森林里盛开的花。 第一个见到它化身的村民被它神祇般不可亵渎的容貌惊呆了，那是一个俊美的青年形象，周身是蓝色半透明的灵体形态。知道一些人间风俗的他，也拾来一些树叶花瓣遮蔽自己的身体。 和第一个村民对上视线时他也充满了惊奇，他照着村民的服饰点了点自己，立刻就给自己变出一模一样的衣服，他又点了点村民的空背篓，里面便出现了鲜美的浆果。 一传十，十传百。附近的村民都知道了溪谷里有仙灵的存在，甚至有传言说溪谷的溪水能那样蓝也是托了他的福。没过多久，村民们便为他修建了庙宇，为他塑像，祈求他来此地庇佑村庄的平安。 他对人类也很是感兴趣，便应了约，时不时来庙里聆听人们的愿望，偶尔满足他们一些不那么过分的小要求。他也确实护佑着山间的花草和其他生灵，让吾妻郡很是安居富足。 过了好些年，他开始觉得无聊起来。接受了人类的香火参拜，成了这一方地灵，他便有了不能离开吾妻郡太远的义务。他也想过能从到访的人类口中听到一些外面世界有趣的事情，可大家大多都是来向他诉自己的苦，翻来翻去也不过那么些样子。 由于很无聊，他开始给自己找些乐子。比如模仿一些人类的举动，给自己挑了个叫“町田”的人类姓氏，偶尔化成人形去村子里溜达。当然，每次还少不了用一些香灰抹黑自己的脸，以免显得自己太过扎眼，无端引起别人的注意。 明治末年间，町田第一次听说了吟游诗人这种职业。吾妻郡的村庄里逐渐有了外来的游客，那一天，町田又抹了个大黑脸去赶集，边走边四处看的他不小心撞倒了一个路人，把那人怀里的书本全撞到了地上。 “对不住对不住。”町田连忙蹲下去帮忙一起捡书，突然，他的手被那人握住了。 “你也是从家里偷偷溜出来的吗？”那人开口说话，少年音中带着一丝仿佛发现同类的喜悦。 但町田不太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我说你啊，”少年怕被别人听了去似的，贴近他的耳朵说话，气息挠得他痒痒的，“脸涂这么黑，手却这么白，也没有一点做重活的痕迹，是不是哪家偷偷跑出来的大少爷？” “我没有家啊。”町田也不知道哪里能算自己的家。 少年一脸“你跟家人闹翻了吗”的同情样，把自己的书抱好，拉了町田的手就要请他吃饭。 “我的名字叫卫，姑且算个新晋的吟游诗人吧，”自称卫的少年一边布菜，一边问道，“你呢？” “我……”町田闻了一下人间饭菜的香味，有些忘我，毕竟他平时只能闻到一些瓜果混杂着线香的味道，“啊，我姓町田……在，姑且算是在寺庙干活吧……” “名呢？”卫觉得好笑，“怎么是个大姑娘吗？还不好意思说名字给我听。” “忘记起名了……”町田真诚但有些呆愣地说道。 卫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没有深究。他们一个没有姓，一个没有名，倒是怪投缘的。后来，他便开始自顾自地跟町田讲起自己如何从家乡名古屋游历到此地，一路吟诗作对的快活故事。 “名古屋啊，有个刚修建不久的鹤舞公园，有很多很多樱花……郡上八幡的人们好热情！我之前赶上了盂兰盆舞祭，还有些不好意思参与，都是当地人带着我在玩，还有善光寺的来世之门，但是地下通道太黑了，我没敢去……” “你多吃菜，不急慢慢说。”町田见卫越说越激动，往他的碗里布了些菜。 “唔……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住上几个月乃至半年慢慢体会风土人情，夏天在轻井泽避暑真的舒服极了。长野就在群马附近，你有去过轻井泽吗？” “没有。” “哦……不碍事，来年夏天你若是有兴趣，约上我一起去好了！” “真的吗？” “嗯！你有兴趣啊，那就一言为定咯！啊说起来，你应该知道溪谷在哪吧，我在郡上八幡赏枫的时候，就有人给我推荐过吾妻溪谷的枫树，那才是一绝。” “当然知道。”若是町田说自己不知道溪谷，那世上就没有人，也没有灵敢说自己知道溪谷了。 带着卫逛过溪谷，两人玩得十分尽兴，町田给他讲了许多溪谷里的故事和传说。说是如数家珍当然是谦虚了，溪谷里的一切本就是与他同生，是他的一部分也不为过。 到了夜里，卫准备回到村镇上找歇脚的住店，町田为了回报他请客吃饭，决定邀请他去自己“干活”的庙里住。到了地方，卫才发现这个庙都没有什么人生活的痕迹，后院就一间屋子，险些以为自己遇上了骗子。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骗子，町田只得变回神灵的形态，把自己的一些简单的技能当成杂耍的小玩意表演给卫看。 卫惊叹道：“你好美…” 不是畏惧，也不是崇敬，卫的反应令町田感到新奇。他见过太多人类，他们不是畏惧地匍匐在自己脚下，就是贪婪地对自己有所求。 町田喜静，给他修建庙宇的那几个家族提过很多次要安排自家的后生来庙里帮忙打点日常事务，都被町田拒绝了。但他却主动留下卫，和自己用同一个房间。 卫偶尔出现在前院的身影被当地村民看了去，大家逐渐都听说了有个外乡人蒙受地灵的眷顾，在吾妻郡住下的故事。 卫跟其他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他从来不向町田求什么愿望，他只会说“光是免费让我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就已经是恩赐啦”。 卫知道了町田不能擅离职守，便每天都会给町田讲很多外面世界的见闻。他偶尔也会在房间坐上一整天写一些游记和诗文。 某一日，町田见他写废了很多纸张，便关切地去问他是否缺乏灵感，但那些纸张上并不是他日常写的诗文和游记，而是很多个两字三字的组合。 卫见到町田进屋，突然有了主意，挥笔把之前的全部划掉，在最后的空白处写下两个新的字，献宝似的向町田展示。 “启太？”町田念了念，却不明就里。 “唔…我想到的名字，觉得很适合你，你介不介意…” “啊…名字…卫起的很好听，那就用这个吧…不过，”町田顿了一顿，“传说给妖怪起名字，就会一生被妖怪纠缠哦？” “哎？？什么传说？”卫的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再说你也不是妖怪啊…” “都差不多吧…”町田感觉有一股无名的火在心里烧，他捧出自己的心来看，发现上面整个都写着“喜欢，好喜欢”。在村庄游玩时他少不得听到一些yin词艳曲，此刻全都化为具象。他和卫对视着对视着就一起跌到床上。 世人当他是高高在上的神，但他却当少年是自己的神。 春去秋来，卫给名古屋家中去信，说自己决定在吾妻郡住下来。他每年会出门游玩两三月，再把路途中游历的见闻慢慢讲给町田听。 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直到某一年，山中突然发生了山体滑坡和水灾，一夜之间掩埋了半个村庄。人们哭嚎着，也自然有很人前来町田这里祭拜请求庇佑。 町田也是自打出生起第一次遭遇天灾，他也很疑惑，明明他的感觉中溪谷一切安好。于是他决定前去调查一下，而卫则代他出面，安抚受伤的村民们。 那几个给町田修建庙宇的家族本就不满自己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优待，见到卫一个外乡人竟然站出来充当地灵的代言人，更是怒不可遏。 不知道他们如何编了个由头，一口咬定卫玷污了地灵，在此地打扰地灵清修，才给村子招来灾祸。又有所谓的阴阳先生站出来说卫的名字和命格都属火，既是罪人，正好可将他用火处决，冲一冲水灾的煞气，村庄便可以恢复往日的安宁。 卫在吾妻郡除了町田本就无依无靠，村民们净都信了那些人的鬼话。 等到町田回来时，便已经见不到卫的身影了。为首的人骗他说卫见到村庄破败景象便逃走了，直接被町田拧断了脖子。 他们的行径如何瞒得过町田。他分明刚调查好天灾的来源，原是一场人祸，皆起因于人类不管不顾地开采山中矿藏资源和大肆砍伐树木。他正准备回去教育人类一番和帮他们重建家园，却在半路上就觉得心慌慌的。 回到自己和卫的小屋中，他便已知道卫不在了。 一念成圣，一念成魔。 町田暴怒间被恐怖的黑雾笼罩，昔日的守护神瞬间变为无比强大的怨灵。他一挥手间，便降下天火，把剩下的半个村庄和人类为他修建的庙宇都烧了个干干净净。犯下重重杀孽的他，已然成为嗜血的魔。从此以后，附近的村庄便笼罩在怨灵的阴影中。 除灵师前来镇压彻底化为邪灵的町田，却始终无法将他击溃，只能反复封印。上野便是第一次就参与了行动的除灵师之一。 百余年间，町田反复出逃。他沿着卫来到吾妻郡时的路线，一路被封印，又逃脱，直至来到卫的家乡名古屋时，力量已经被反复削弱了很多。 此时卫早已再世为人，他的灵魂也又回到了名古屋。这一次镇压町田的正是他这一世的父母。 他的母亲在怀着身孕的时候参与了行动，阴差阳错间，町田的灵魂一分为二，一部分是只知道复仇的邪灵，被众除灵师合力镇压在名古屋灵异局，而另一部分则是完全不记得仇恨的、除了一心想找到卫的灵魂别无记忆的灵体，倏然钻进了母亲的肚子。 由于对有身孕的人和幼童实施驱逐灵体的行动都有相当的风险，这一世的赤楚卫是在众人的提心吊胆中降生的。他们又在提心吊胆中观察了附在他身上的灵体好几年，所幸都一切安然无恙。 在赤楚六岁那年，赤楚的双亲和上野聚在一起讨论着解决方案。 一是彻底祛除赤楚身上这半个町田，他的灵力较弱，是做得到的。但这样一来，剩下的半个町田就是毫无理智的邪灵，一旦他脱逃，局面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而且，观察的这些年里，赤楚的父母也对这个町田动了恻隐之心，他分明失忆了，成了赤楚的背后灵，却从来没有做过对他不利的事，反而会陪小孩子玩耍，默默地守护他，完全就是黑化之前传说里曾经守护一方的神的形象，怎么也不该落得这样的结局。 “关着的那位一日不除，总归是后患无穷，”上野沉吟道，亘古不变的少女脸庞上满是严肃神色，“我想搏一搏，也许能打败他的，只有他自己。” 最后他们决定，暂且将赤楚身上的背后灵封印，他再善良也终归是个灵，长此以往肯定会对赤楚造成一定的影响，毕竟对旁人的恻隐怎么也比不过对自己亲骨rou的关照。 至于关起来的那位，如果没有异动便相安无事，万一他再次脱逃，就必须寄希望于赤楚身体里那半个他能配合除灵师的计划了。 作为赤楚的背后灵再次醒来的町田，是在轻井泽山中见到那个邪灵后彻底恢复的记忆。赤楚睡着后，他独自在巨大的震惊中挣扎，突然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声音。 “你都想起来了？” 是上野的声音。 町田慌乱地四下看去，身旁除了沉睡的赤楚并没有什么异样。 “用你的神识跟我对话就可以。” 原来如此，町田明白了，发出一声嗤笑，“是那枚玉环。怎么，怕我对他不利？” “你不会的。” “这么积极地帮我恢复记忆做什么？想让我完全回到半身那里，好跟我再来一场公正的对决？” “恰恰相反。我希望你帮助我们打赢这一战。” “大人好大的口气啊，开口就要人赴死，你觉得这话说得过去吗？” “町田…你已经偷得相当一段和卫共度的时光了。犯下那样的罪过，你很清楚自己应该接受什么样的惩罚。” “什么样的惩罚？你们这百余年来奈何得了我吗？怕不是大人你大限将至，想拿我做你生涯里最后的功绩，维护你们那可笑的家族荣光罢了。” 上野家正是各大除灵师家族里领袖一般的存在。这个家族尤为特殊的一点在于，每一代仅能选出一位继承人成为除灵师领袖，被选中的人可以获得接近两百年的寿命，外貌也可以永不衰老。但是在他们漫长的生命中，只能将除灵作为唯一的事业。而且，寿数即将结束之时，会比普通人痛苦上百倍。 除灵师的“网”也正是由上野家这唯一的继承人用心血织就。 “维护家族的荣光有什么不对？你别忘了，当年的卫，就是丢下了家族的荣光跑到群马，同你在一处，才客死他乡的。而且走到这一步，他已经绝对会参加这场战斗了，你是想让他这一世死在自己手上吗？” … 町田没有对是否愿意帮忙做出明确的回答，但上野已经了然，自己的劝说有效果了。 “我不保证回到那具身体里能不受邪灵的念头控制。”町田深吸一口气，他最怕的是误伤赤楚的可能性。 “放心吧。玉环也能助你保持理智，必要的时候我也会帮你。” 町田无声地笑了，他用贪婪的眼神描摹着赤楚的睡颜。 “我有两个要求。第一个，把你这破监控至少今晚给我关了。” “没问题。” “第二个…一切结束以后，就消除掉赤楚对我的记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