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两个班距离不算很近,隔着一条长且窄的走廊。大家都爱往走廊上挤,毕竟课间难得,好动的同学都拿来游戏。周柯宇本身不算好动的人,再说了,自己瞎转悠有什么意思?

    张嘉元有时出去吹风,周柯宇也出去透透气。得亏有个舞台,张嘉元也算当了回大明星;飘忽的行踪和广大的人脉,这是张嘉元的明星光环其一。周柯宇不再依靠盲猜来了解张嘉元神秘的行踪,隔三岔五听见有人窃语:那个很帅的吉他手又出去了。

    他于是也踱步到走廊,把目光隐藏在投向张嘉元的种种视线里。张嘉元目光和思维一样跳跃,有时跳向这边;这是投向周柯宇的视线其一吗?最多打过三个半拍,张嘉元的目光就和摆锤一样跳走了。

    张嘉元不算很容易害羞的人,硬要这样说的话,周柯宇害羞的程度更重几分。总是张嘉元先把眼神错开,这究竟是为什么?因为张嘉元分辨出外套上的一块污渍是他的经血?因为张嘉元只是漫不经心地四处看看,而不是从人群中找到了他的眼睛?

    是张嘉元先说认得他,留意他的名字,知道他平时不爱笑,走路时脸上不做表情。原来张嘉元有那么好的脑子,对每个好看的男生都保留特殊记忆。他以为与朋友对视时,至少应该表示会意。他以为张嘉元从未把他当作朋友,只当他是个有点奇怪的人而已。

    他们排队下楼,周柯宇偏要到走廊另一头去。这个楼道里全是陌生人,人群在他的视野里过滤,他认得属于自己的污渍留在张嘉元外套那棉质的经纬上面。他身型骨骼如此,很轻易挤进人群。队伍忽然刹停,他鞋尖险些磕着张嘉元。

    张嘉元猛地回过头来,周柯宇急忙反应:“对不起!”

    “是你啊,”张嘉元展示友好的笑意:“没事啊,和我不用说什么对不起。”

    人群又动起来,有人从后往前挤,有人从下往上爬。肩膀横插过来,把周柯宇重重地撞过一边。在鞋尖触及张嘉元身体的同时,周柯宇失去平衡。他忍不住把手撑在张嘉元肩头,张嘉元提醒他:“小心!”

    一只手伸上来抓住周柯宇,他心中一惊,下意识要甩开,那只手却把他抓得更紧。这种熟悉感使他瞬间回到初遇的时刻,他叫张嘉元放手,而张嘉元换了一种抓住他的方式,用一件干净的白色外套,覆盖他的羞耻与所有的不可言说。

    他真的希望张嘉元放手么?

    没时间思考,他必须先把注意力放在脚下,走出这个逼仄的楼道。张嘉元头也不回,大声说:“跟紧我,小心,别摔着了。”加在他手腕的力越来越大,因此张嘉元这句话一定只说给他听。另一只手伸上来,抓过几下,才牢牢扣紧他的手。手腕的力瞬间消解,转移到那只手的十指。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张嘉元说:“这样会好一点。”

    他迟疑着;张嘉元把他的十指绞得很紧:“抓住我。”人流碰撞着他们,他们互相把对方的关节握到生疼,对方手心渗出的冷汗也黏腻地交汇。张嘉元就这样牵着他,直到人流散去。张嘉元松手的时候,他甚至怔了一会儿,仿佛他们本来就应当那样一直绞在一起。

    张嘉元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又伸开,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盯着我干嘛?饿傻啦?”

    周柯宇赶紧捡台阶下:“是有点饿了——你每天都这个时间去食堂吗?”

    张嘉元倒退着走路,眼睛弯成狭长的曲线:“是啊。怎么,你要和我一起吗?”

    周柯宇往前几步,追到张嘉元身边。

    “那以后我们一起吧。”他的手心朝身旁舒展开,肢体替他这样说。

    “张嘉元。”

    张嘉元应声抬头,推开窗户,一阵冷风灌进教室,相对地,暖气扑在周柯宇脸上。旁边同学皱了皱眉,周柯宇眼神平移几寸,于是张嘉元伸手关掉了玻璃窗。

    张嘉元开始收拾东西,手脚很利索,试卷、文具袋都扫进包里。

    “走了。”

    周柯宇拉住张嘉元:“等一下。”

    张嘉元还没发问,周柯宇已经揪着书包的边缘,把他拉链整条拉上了。

    “走吧。”周柯宇一掌拍在书包上,两人都笑起来。

    这差不多成为他们固定的活动规律。周柯宇的老师爱拖堂,所以总是由不定时下课的周柯宇来找张嘉元。恰好张嘉元坐在窗边,很容易把自习的张嘉元叫走。

    他们一起走在步道上,正午的阳光把积雪晒得有点融化,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响。张嘉元走得快,经常蹦蹦跳跳的,三两步就跑在周柯宇前面。不知道张嘉元又看见什么,总之又一次跳起来,回头招手:“周柯宇过来看呀!”

    周柯宇快走两步跟上去,扯住张嘉元的背包肩带:“小心别摔了。”张嘉元响亮地“欸”了一声,脚底就滑下去,“欸”的声调瞬间上滑,变成一条向上的力的分解。这个分解的箭头挂在张嘉元的书包肩带上,周柯宇把它拎起来,两个人都险些跌倒。

    “不好意思啊,”张嘉元忙着整理刚才弄乱的衣物:“就是看见有朵花,觉得很神奇。想叫你来看。这大冬天的,怎么积雪下面还有花呢?哎呀,哎呀生命,生命真是...”

    周柯宇接过这个话题:“太顽强了。而且顽强得出人意料。”

    张嘉元向他笑,嘴都咧到耳根子上。圆眼镜后面,两只眼睛连成一条波浪:“还是你懂我。”

    周柯宇忽然有点心虚,所以率先蹲下去,专心致志地盯那朵花。一个出人意料的生命。不知是不是错觉,张嘉元的目光似乎正从侧后方飘来。零下好几度的天气,周柯宇手心冒出一点虚汗。他不敢确认,也不敢回头。他反思,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毫无缘由地疑心一个同性,一个正常的直男看着自己,好像某种玛丽苏的病症,是臆想。贸然回头太明显了,回头做什么?看张嘉元做什么?看花呀,多彩的生命不值得倾心吗?

    周柯宇拿指尖拨弄头发,试图缓解自己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戴着手套,绒线太厚了,活动不大方便。头发没拨到耳后,反而掉了几撮。如芒在背是什么感觉,大概就是这样。

    一个指尖伸过来,帮他把头发拨到耳后。指尖温度比他耳后稍低一点,不过其实还算暖和。比常温稍高一点,大概是刚从手套或口袋里脱出来的,所以触到耳后,也并无冰冷的不适感。只因那手指是张嘉元的,所以才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刚别上的头发又抖下来。周柯宇几乎手忙脚乱了,张嘉元也触电般收了手,张着十指摇晃:“看见你头发老往下掉,想帮你别上去而已。吓着你了吗?”

    “不...没有。谢谢你。”

    于是那道飘忽的目光完全消失了。周柯宇尽力用余光去瞥,张嘉元的目光离他很远,不在他身上也不在花身上。张嘉元把眼神藏起来了,或者说根本没有藏的必要,只是一点心思都不留给他。

    周柯宇反倒心里不是滋味。有种礼物送到跟前,准备签收,却被告知寄错了地址的感觉。张嘉元并不是他的礼物,也不是任何人的。张嘉元不是在看他,只是当惯了活雷锋。他甚至和张嘉元赌气一秒钟,怪罪张嘉元心软,怪罪张嘉元总像中央空调。不过下一秒,他反悔了。

    下一秒,张嘉元转过头来,目光重新定格在他脸上。张嘉元说:“欸周柯宇,我发现你还挺好看的哪。”又急忙补充:“我早就发现了!真不是现在才发现的。”

    “哦,”周柯宇还在找上一秒生气的感觉:“哪儿好看?”

    本来是开玩笑,没曾想,张嘉元居然在用心思考。张嘉元站起身,表情有点苦恼:“怎么说嘛。眼睛,鼻子,嘴,哎呀反正就是,很好看,都很好看啦。”

    周柯宇总被张嘉元逗笑:“你也很好看。”说罢竖个大拇指:“我们张嘉元儿最好看。”

    张嘉元乐得去勾周柯宇肩膀,腿脚一迈,大步流星:“小嘴巴挺甜啊,走了,元儿哥请你吃鸡腿。”

    周柯宇也伸手勾上去:“谢谢元儿哥。我要八号窗最大的鸡腿啊。”

    那份险些寄错的礼物又折回来,和拨片一样,稳稳落回周柯宇掌心。

    (四)

    “这是美术作业吗,你还挺认真哪。”

    张嘉元啪一下拧开笔,笔盖替代了指甲,被张嘉元咬在嘴里。

    “嗯,是。”张嘉元讲话必须把嘴巴咧开一点儿,显得上下牙很齐整。周柯宇歪头过来:“期末又不考美术。”张嘉元瞥他一眼:“我就想画。”

    一阵风吹来,画纸掀起一角。周柯宇赶在张嘉元之前伸手去按,张嘉元迟来一步,于是指尖覆在周柯宇手背,很快就缩了回去。

    “为什么呢?”

    张嘉元把嘴撅起来,把笔盖从嘴里拿掉,放在一边。张嘉元的手指很无聊地戳动笔盖:“你看不出来嘛。再仔细看看?”

    画面不大好理解,但大概可看出满目堆叠的雪,一朵花不合透视比例地绽放在冰雪之下。总体却很和谐,有一种冷锐又温柔的美感。张嘉元洞察力很敏锐,可能这是作为艺术家预备役的天赋。因此张嘉元总是把花鸟云水之类分享给周柯宇,不止今天,这几乎是他们的日常。周柯宇向来很捧场,适时发出相应的赞美。张嘉元分享的方式多种多样:在路上蹦蹦跳跳或俯下身子,是最常见的事;微信分享;谱曲,需要一点额外的时间;绘画...

    在张嘉元展示绘画的最初,周柯宇十分惊奇。张嘉元的笔和弦乐一样,在手中展现出万般不同的变化。“你学过画画吗?”“没,”张嘉元得意地添上几笔:“我自个儿琢磨的。”

    “是吗?我以为你起码从小开始学画,少说也画了好几年。”

    张嘉元拿笔戳周柯宇面颊:“还是你会夸!周柯宇,你怎么那么会说话呢?”周柯宇感受金属笔帽戳在脸上的触感。他说:“我长这么大了,你是第一个这样对我的人。”

    “噢,”张嘉元反应很快:“那我这样儿是不是不太好啊?”

    周柯宇语气很正经:“没有啊。我觉得你这样蛮可爱的。”

    他确信张嘉元必定被他轻微地震慑了一瞬。

    张嘉元思索半天,又刷刷地写画什么东西。周柯宇脑袋凑过去,张嘉元侧身把画板挡开:“不许看不许看!”周柯宇果真乖顺地坐在一旁,不再说话。张嘉元赶紧调节可能出现的低气压:“等会儿等会儿,马上就好了。”

    画板推过来,两个小人在上面站得很近,花和冰雪依偎着他们;他们彼此尚不能使用依偎之类的形容,刚好余下足够牵手的一点距离。张嘉元兴致勃勃:“我把咱俩添上去了。害,我说刚好差点什么呢,原来是——”张嘉元脸上闪过一片快乐的红晕:“这样构图会好很多。”

    不止构图,画面的冷锐感几乎被消解殆尽,两个小人使得画面充满温馨的活力。

    “是吗。”周柯宇重新把脑袋贴过去,于是张嘉元的体温从面颊、脖颈,细细密密地传来,他好像有点发热,那一片红晕就飞到他的脸上。他试图通过那些线条很抽象的冰雪世界降温,然而目光总是不可避免地被更抽象的两个小人吸引。张嘉元的呼吸像下雪一样,轻而且密,也像雪片一样柔软地落在他面颊。冬天实在太冷,凡是生物都难逃被热源吸引的宿命。这是本能吗,张嘉元?他本来要降温,然而脑袋已经再偏过去一寸,再偏过去,再偏过去,张嘉元面颊有光滑的触感,光滑到隐隐发痒。张嘉元笑他:“你怎么跟个小动物一样。”他说,我没有呀。张嘉元的声音很清晰,他的也很清晰。然而声的振动一半藏进衣服,一半传到肌肤。他软绵绵地塌下去,任凭张嘉元用抚摸小狗的手法抚摸他。

    周柯宇拿手指在画上比划:“哪个是你,哪个是我?”张嘉元也伸出手去,他们互相碰着对方裸露的指尖。张嘉元指腹有茧,指尖不平整,侧边横生一点倒刺,指甲有啃咬的痕迹。张嘉元的指尖从他指腹顶上去,他指腹偏向张嘉元展开,指腹和其他部位一样柔软,张嘉元不平整的指尖几乎把周柯宇顶出一道又一道无声色的痕迹。他于是感觉到某种不可言说的战栗,连同倚在张嘉元身上的躯干和四肢都一同被战栗绷紧。

    张嘉元的指尖还在和他互相顶撞,尽管他们已经完成了指认。战栗再次袭来的时候,他的指尖立刻做了逃兵,张嘉元在旁边看他丢盔弃甲,指尖仍像顶撞他指尖一样,在画纸上轻轻点触。周柯宇胆战心惊,那张画纸每发生一次轻微的抖动,他身体里的某处器官也同时产生同频的共鸣。

    张嘉元把画用指尖推过去:“送你的。”

    哦,啊。周柯宇接过来,画纸和被点燃一样guntang。画纸悠悠飘落到地面,张嘉元那种使得他在雪天也发一身热汗的目光同时飘来,大雪一般,丝丝缕缕地附着到他身上。周柯宇连忙把画收进包里:“风挺大...”

    张嘉元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门窗都关了啊。”

    周柯宇猛然抬头四顾,门窗都封得很死,听不见任何试卷翻动的声音,手套扯出来的棉线放在桌面,数秒没有滚动。教室里只有他和张嘉元两个人。张嘉元先开始收东西:“去吃饭了。你不饿吗?”周柯宇忐忑地背起书包。直到推开门的那一秒,他才回过神来:站在真正的风里,竟然是这样的感觉。

    根本不是风在动?

    张嘉元伸手拉他:“今天走这么慢?”

    他方寸大乱,双脚一下子胶在原地。

    张嘉元回过头来,双眼笔直地盯着他:“你到底怎么了?”

    周柯宇说不出话。张嘉元就在这种几乎凝固的注视中,松开了手。

    周柯宇几乎以溃逃的姿态离开。

    这是他们这段时间里第一次没有共进午餐。黄昏以后,根本连张嘉元的人影都没见着。周柯宇这一整天都没有胃口,路过的哥们跟他打趣:“你失恋了?”

    就在那天晚上,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第一次试图用手去探索他两腿间那道畸形的缝隙。张嘉元的画已经拿出来,不知道放在哪,只好摆在桌面。闭上眼却仍然能看见线条,笔触凌乱地牵拉着他。他臆想的画面像水波纹一样不断地扭曲,那些起了波纹的水在他体内循环,先从眼角、嘴角开始液化,热烈地自喉间蒸发出吐息,然后又凝华在他锋利的指尖,再重新液化化成一股无处安放的流体,混乱地四处喷溅。张嘉元。张嘉元。

    周柯宇赤裸着下身,感觉到他正在融化。水或者什么淋漓地淌下来,并没有浓重的血腥味,但有另一种黏稠的气味把他的手指引回那一道狭窄的缝隙,他于是几乎从头到脚都笼罩在各种各样的液体里,汗液、唾液、眼泪、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东西。如果在他脑中安放红外探测仪,张嘉元就是一团潮湿闷热的红色,红色蠕动着膨胀着逼近他,迫使他再一次从不同的器官中分娩出不同的体液。

    枕头底下摸出来一枚拨片,他把那枚拨片塞进口腔。塑料拨片的边缘有些粗糙,立刻使他联想到张嘉元戳动他指腹的触感,张嘉元指尖有茧,指甲有磨损,同时咬出不均匀的倒刺。张嘉元。只有张嘉元的拨片在此处和他的唇舌纠缠,不应当如此,他需要有更多的东西填满他、挤压他、使他的孤单与幸福都在他身体的容器中颠来倒去,失却注入氧气的空间。他把那枚拨片纳入两腿之间狭窄的缝隙。他现在知道女人的器官有怎样的学名,那么移植到他身上,又该如何形容?他立刻感觉到一种黏滑的刺痛,然而这种刺痛使他感到快慰。拨片很薄很硬,就像一块细小的刀片,挑动他种种敏感的神经感伤。张嘉元假如知道这一切,会如何对待他?

    他恶劣地用那枚小刀一样的拨片反复剐蹭内壁,原来他的肌rou组织很柔软,很温暖,很湿润、很坚强。他痛恨他的柔软、温暖、自私、坚强、直至要把它整个像刮骨疗毒一样铲除出去,然而越刺痛,越能感到这种毒性正逐渐深入,而且疯狂地蔓延。以至于他无意识地喊出张嘉元的名字,想念张嘉元,张嘉元这三个字拥有足够把他车裂的音韵。张嘉元的手指。张嘉元的唇舌。张嘉元只有一套男性的健康的生殖器官。张嘉元是和他不一样的健全的少年。他们分割在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如何划过这一道清晰可怖的三八线?

    周柯宇完全被抽空了。思绪和他空空的身体一同飞到边界线上。这条边界线升起来,剁开他两套截然相反又一体共生的生殖系统,警告他永久不可逾越此地。生物课本把人类划分成男人和女人,周柯宇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既是男人也是女人,他究竟是什么?两块白板拼起来才组成一个完整的个体。至于答案?翻开课本的后一页,却只余下空白的结语。

    (五)

    周柯宇决定和张嘉元表白。

    原因不详,也许是因为他乐意、他非这样做不可。否则他只能假装不经意地设法盯着张嘉元,在下一次例假到来以前陷入痛苦的自渎。他不太想回忆此事,张嘉元行走在他的视线中,就像一个行走的诱饵,立刻激起他有关性别倒错与两套生殖系统的可怖挣扎。在许多次不明原因的突然呕吐之后,他找到了规律:在生物课或生理卫生讲座,在张嘉元出现的时候。他无法排解的各种液体都变成盐酸之类,在他的胃里涌流。他必须尽早了结此事,无论从此和张嘉元一刀两断,抑或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张嘉元答应他、被他瞒过,或者万分之一中再切分出万分之一的几率:张嘉元真的能够把他接纳。无论如何,起码都能在某种意义上使他现阶段的痛苦告一段落。

    其实他们什么都没说就重归于好。他照例去找张嘉元,张嘉元也照例出现在座位上。似乎昨天被跳过了。他们肩并肩地去往食堂,点了一样的鸡腿和一样的炒饭。他们顺畅地接续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话题,又肩并肩地走在任何一条校园的路上。他们对此事避而不谈,所以周柯宇决定从打破此事的禁忌开始。

    张嘉元坐在对面,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周柯宇还袖着手,犹豫在此时商量这样严肃的事是否有些残忍;别的不说,实在很影响食欲。

    张嘉元拿筷子敲敲周柯宇的托盘:“你吃啊?干嘛不吃?”周柯宇的左右食指还在桌子底下博弈,争论现在说还是吃完饭再说更倒胃口。就在他准备决定挪到某个没人的放学时间再谈论此事时,张嘉元的筷子收了回去。

    “周柯宇,我发现你这段时间很奇怪欸,”张嘉元把杯盖拧得很响,目光也渐渐拧到周柯宇身上,咕嘟灌下一大口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

    张嘉元看起来有点严肃:“我不会逼你跟我说任何你不想说的东西,尤其私事。我也没有兴趣打听别人的秘密,你完全可以放心。只是我觉得你最近状态不太对劲。听说你经常上课经常跑出去吐,实在是...”张嘉元叹了口气:“我很难不担心。”

    “我...”

    张嘉元的语气缓和下来:“抱歉,是我太唐突了。不该在这时候和你说这些。如果你不想说,也不用为难自己。我并没有强迫你说的意思...”

    周柯宇的两根食指同时达成了共识。他冲动地打断:“不是的!”

    周柯宇深呼吸一次,黑夜立刻又裹住他了他的整个身体。张嘉元安静地看着他,眼神随着他呼吸的起伏而变动,情绪搅得复杂。

    周柯宇说:“没什么。就是,我喜欢你。但是之前不敢和你说。就是这样。”

    张嘉元轻轻地“啊”了一声:“没啦?”

    周柯宇吓得不知所措。他本来做好当场决裂的打算,甚至预演过张嘉元如何对他投来厌恶的眼神,言辞激烈,不说话也根本不想看他一眼;他预计餐盘或菜汁可能倒在自己头上、或者他淡然地整理被离去的主人丢下的整盘饭菜。结果张嘉元永远不按套路出牌,只用三个小小的字,就完全爆破了他的所有假想。

    周柯宇滞在上一秒的震惊之中,紧接着张嘉元补充:“害,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你不早说?”

    “啊?”周柯宇脑子没转过弯:“什么早说?”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平时挺聪明,这时候反应不过来了?”张嘉元笑起来:“哦——就想让我亲口说给你听呗?”

    “...说什么?”

    张嘉元先无语了几秒,才回到被逗乐的状态里。而后渐渐缓和下来,很认真地看着周柯宇的眼睛。

    那我就明摆着讲。周柯宇,我喜欢你。听到了吗?

    周柯宇就坐在原位,巨大的恐惧和幸福一击即中,他被耳鸣和眩晕包围。张嘉元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张嘉元手忙脚乱地擦他的脸。

    欸欸欸你怎么哭了?

    周柯宇又一次融化,低头才感觉倒,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面颊流进领子里。他在流泪。他想,真不值得,生平第一次为了一个人流泪。可是张嘉元越给他擦泪,他越感到无法阻住某个决堤的缺口。他断断续续地哭着、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就像回到黑夜的最深处,他把自己割裂在有三八线的世界。张嘉元抱着他,轻轻擦去他的泪水,同时把这条线擦去。他于是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泪水使得界限暂时消失,起码此时此刻在这里、在张嘉元的世界里,他们短暂地获得了统一。他情不自禁地喊出张嘉元的名字,然而此时不是黑夜,正午干燥温暖的空气笼罩在他们周围。

    张嘉元。

    嗯,我在呢。

    他把头靠在张嘉元前胸,隔着几层的羽绒和厚棉布,他依然认为自己听见了张嘉元的心跳。他接下来问出一个很小女生的问题:你喜欢我吗?张嘉元斩钉截铁:当然啊。我就是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回宿舍的路上,张嘉元和他并肩走着,他的手背时不时碰到张嘉元羽绒服的表面,光滑的反光面蹭过他手背。他一下子往反光面之下抓去,就像张嘉元在楼梯道上抓住他一样。此时周围没有人,他还是觉得太吵太拥挤。张嘉元的十指扣上来,包裹着他,他渐渐感到安静,张嘉元的手干燥且温暖。他们这样牵手走在校道上,不急着回宿舍,绕着弯,把学校逛过两遍。午睡铃响,他们很仓促地赶到小路边,距离刚好够看见宿舍楼上下若干奔跑往来的人群。周柯宇在这里把脚步慢下来。

    “怎么了?”张嘉元也停下脚步。

    “宿舍楼好多人。”

    张嘉元了然地提前了发生在每天中午的告别。亲吻不要在楼梯口,而要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张嘉元的唇只是擦了一下,比一阵风还轻。周柯宇追着吻上去,听见张嘉元无奈地笑在耳边,脸上又一阵烧。张嘉元用手扣住他后脑,于是他用力地品尝一点和拨片相似的气息。不再需要从幻想中索取,而是切实地落在他唇齿之间。张嘉元的唇、张嘉元的齿,张嘉元用吮吸手指的方式吮吸他,用啃咬指甲边缘的方式啃咬他身体里的水声,用衔起拨片的方式衔起他的下唇。张嘉元的下唇很薄,但比拨片厚。拨片的硬度介于柔软和坚硬之间,介于张嘉元唇齿的硬度之间。周柯宇介入张嘉元的唇齿之间。

    周柯宇真切地体会到,氧气正渐渐挤压出他身体的容器。原来这种感觉并非一定要以痛的形式实现。张嘉元输走他的氧气,注入太多甜蜜的魔法。爱不是刮骨疗毒,爱是使伤口愈合的解药。甜蜜渗透到他的血管中,氧气注入回来,形成类似血栓的效应。他双腿发软,同时像失血过多一样倒下去。张嘉元把他托住,他的视线分解成充满彩色噪点的黑。周柯宇伸展双臂,几乎把上肢的力气都用于环抱。张嘉元沉默着,但周柯宇读出一句话:

    你看,我接住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