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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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海又下雨了。 这两天的雨下得紧密,洗好的衣服挂出去都晾不干。高启强用不习惯烘干机,这会儿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他打开脏衣篓:弄脏的裤子还沾着jingye的膻腥味,其他衣服就更别说了,沾着什么的都有,都是不可名状的胶状物。看得心烦,高启强干脆一股脑把它们倒进洗衣机里。 洗衣机的轰鸣声传来,高启强盯着底下渗出的水,带着泡沫的、雪白的洗涤残余,一些好不容易消失掉的画面又涌上心头,不堪入目。 算了。他想。转身走回客厅,刚好家庭电话在响,他走过去接起来,从里面传出meimei落利的声音: “哥,生日快乐,今天下午给医院请了假回来陪你!二哥呢?他也有一阵子没来了。” 高启强揉了揉眉心,对电话那头微笑道:“别为了我分神,工作要紧,你们不来,生日我也照样能过的……” 电话那头听了这话反而急了:“怎么能过?没有我们算什么生日?诶好——你先放那边吧——行了哥,我先上班了,二哥那边一定会来的,他哪年都是第一个,真不知道我瞎担心什么……” 电话挂断,没留给高启强一句说再见的时间。高启强挂了电话。想起她那个“二哥”,高启强就头疼。前些天闹了一场矛盾,兄弟二人冷战好几个月,哥哥不懂弟弟的固执,弟弟不懂哥哥的无奈。今天弟弟肯定会来,高启强这个当哥哥的,反倒有一些手足无措了。 下午三点,高启兰准时来了,抱着一大束康乃馨,一见面就塞进哥哥的手里。“哥,生日快乐!”她脸上挂着一向活泼俏丽的微笑,显示出她丰满幸福的现状。 四下张望,却没看见另一个同胞的影子,高启兰问道:“二哥还没到吗?”高启强跟她说堵车了,其实是他编的。 高启兰甩掉穿了一天的高跟鞋,趿拉着小黄鸭拖鞋走进客厅,说给高启强买的蛋糕一会儿就到了,是草莓稀奶油的。高启强说你怎么买些小孩吃的东西?高启兰笑笑,说哥你不爱吃,就当陪我吃了。 过了一会儿蛋糕来了,高启强去开门,打开门的一瞬间看见另一个熟人站在跟前,一下子喉咙干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了。反倒是高启盛举止自然,微笑着把手里的蛋糕递给哥哥,然后还跟个孩子一样地蹦哒到客厅去了。 高启强看清了手里的蛋糕:黑森林的,不是小兰那一款。 等都端上来了,高启兰看见桌子上摆的两个蛋糕也有点尴尬,没想到两人居然事先没通过话,各自来了。高启强立马打圆场道:没关系没关系,他两种都爱吃,吃不完明天接着吃,一个生日过两天。高启兰这才开开心心地吃起菜来,拿胳膊肘撞撞二哥,问他你怎么不吃啊? 高启盛没说话。卫生间里他哥挂着的衣服他看到了,淅淅沥沥往下滴着水。他主动拿拖把拖了,又有新的水滴上。面无表情的,他干脆拿来个桶,听着干不透的水砸在桶底的声音,一颗心重的像是要掉下去。 小兰吃起饭来像个饿了八百年的鬼,一大桌子菜很快被搜刮个干净。她解释道因为这几天太忙,就没吃上一顿好饭,然后找来蜡烛,开始装饰蛋糕。 两个蛋糕,先点哪一个呢?高启强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讲究的?高启盛在旁边说生日是大事,该有的礼仪规则都要有,让高启兰两个蛋糕一起点,辛苦哥哥多许两个愿望就好。高启强就笑,说那这一个蛋糕我许小兰幸福,那一个蛋糕我许小盛平安。高启兰说那你自己呢?他说你们两个幸福、平安,我就幸福、平安。 关了灯,屋子里只留下两团弯弯的火苗,明亮、温和,像两颗金灿灿的心脏。高启盛和高启兰在黑暗里给他配乐,祝他生日快乐,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原本早就琢磨好的词,此刻却尽数消散了;温和的旋律过去,纷杂的撕裂声传来,哭闹声、尖叫声不绝于耳,断壁残垣、横亘在他背上,guntang的火花自脊梁骨蔓延开来,烫得他几乎叫出声来—— 黑暗里,一只手牵住他的袖口。 高启强睁开眼睛,看见一片漆黑,弟弟meimei依然唱着最悦耳的生日歌,平静的餐桌,只有蜡烛火光摇曳生姿。 一枚汗珠滴在领口,袖口那只手又悄悄地离开了。高启强在歌声尽头放下双手,吐出一口长气,一次吹灭两个蛋糕上的蜡烛,打开客厅的灯,面带柔色,温和地告诉弟弟meimei:“我许完了。” 许好的愿说出来就不灵了,高家三兄妹深知这个道理,于是心照不宣的谁都没去问大哥许了什么愿,只是其乐融融地等着大哥切蛋糕、分给他们每人一块。 分到高启盛手里,他没接,眼睁睁地望着他哥哥的眼睛,众人都惘然,只听他说道:“哥,我这两天想过来住,行吗?” 高启强说“行啊”,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可是他那样盯着他,他又觉得不可能到此为止了。 果然,高启盛随即说道:“哥,我刚刚我去房间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怎么看见……之前放在你床头柜的那张合照呢?我们三个人的,怎么不见了?你收起来啦?” 他这话说得有点莫名其妙,高启兰没听明白,唯独高启强浑身震了一下,从心到脚的凉。 递出蛋糕的那只手就这么停在空中,没人接,也没人敢收回。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对啊,我前两天擦桌子的时候,嫌麻烦我就……我就收起来了,怎么了?” “喔……哥你嫌麻烦。那你以前怎么没嫌麻烦?你以前怎么不嫌麻烦?你到底是嫌我们兄妹几个的合照麻烦,还是嫌我和小兰麻烦?” 高启盛猛地跳起来,把高启兰都吓了一跳。她不明所以地看着这兄弟二人一个僵着,一个烧着,唯独她被关在门外,一头雾水,格格不入。 她还在尝试着加入他们:“大哥二哥……你们突然怎么了?不是给大哥过生日吗?”她伸手拉一拉二哥的衣角,想让他停一停,可后者反倒愈演愈烈起来: “你别瞎说……我怎么可能嫌你们麻烦……” “不嫌我们麻烦?不嫌我们麻烦你怎么什么都不愿意说?你哪怕跟我说一句你生病了,你什么都不说!你就自己去找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跟他们上床!你知道他们都什么人吗!他们会害死你的你知不知道!!” 没被上心的蛋糕终于掉在地上,砸了个稀巴烂。红红的草莓汁从地缝里渗出来,生出健壮的血痕。 “高启强我今天又看见你晾的衣服了,你以前都拿到外面去晾,就为了不让我跟小兰看见,你现在都敢拿到屋子里来了,怎么了?不怕我们看见了?还是根本就不在乎我们了?!” “你别胡说好不好!”高启强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原本以为这场生日能这么和和气气地度过去——他早该知道高启盛是个一揪住就不放手的性子。 “我胡说什么了?!!小时候我亲眼看见有一年冬天你把三岁多小兰扔在医院前面就回来了!!你敢说你当时不是想把她扔了?!要不是我那时候大了,你是不是也想把我也扔了、好做你自己的大老板去!!!”高启盛愈说愈激动,几乎有些不能自已,眼眶发红,像一只地狱里的急刹鬼。 巴掌落下,留下一声清脆巨响。空气终于得到几秒短暂安静。 “我做哪门子的大老板!我起早贪黑供你们吃供你们穿、你说我做哪门子的大老板?!!” 桌子正中,还有黑森林蛋糕上插着的蜡烛在幽幽燃烧。一片静谧中,传来女人微不可查的哭声。 “哥……什么意思啊?”高启兰断断续续地问:“……他说的是真的吗?你不是……你不是告诉我我是自己走丢的……你找了好久才把我找回来的吗哥?” 许是女性的声线太细软,打断了哥俩的思绪。高启强放下手,高启盛也抬起头:两个人都看向眼眶通红的高启兰,没有一个人知道该怎么说。 “……哥你得了什么病?你跟谁、跟谁上床了?你怎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哥?” 女孩蹲在地上抱头痛哭,高启盛动了动手指,没敢往前走,反倒后退了几步。高启强的掌心微微发烫,刚刚才许下的生日愿望,此刻在脑海空空荡荡地回响: “愿我高家,以后再无苦难和分离。” 安欣说,你总是有那种念头,是因为压力太大了。你多看看书多睡睡觉就好了。思考一会儿,又改口道:“算了,你还是别看书了,就睡睡觉吧。” 高启强躺在安欣的躺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把躺椅摇得一晃一晃,像只老猫。他懒洋洋地说:“安警官,我现在不就是没事‘睡睡觉’吗?”把安欣听红了脸,朝他脸上扔过去个抱枕:“我认认真真跟你说话,你好好听!” 高启强接过抱枕,拿到眼睛跟前看了看,发现上面印的花纹特别不符合安警官的气质,主要是太可爱了。 “安欣,中华田园犬——蛮搭你的。” 安欣说,你要喜欢,就送给你了。高启强说呦,你这么慷慨呀?安欣却心想,你哪次来,我没送过你东西? 高启强揉了一把狗脸,把小狗捏得皱皱巴巴,委屈极了。高启强揉一把,余光又瞥一眼一旁的安欣,偷偷地笑。 “他特别没劲,对吧?”他悄悄跟小狗说。 小狗露出一张被他捏得委屈巴巴的脸,无声地应和他。 安欣问他,是不是跟弟弟吵架了?高启强说你怎么知道的?安欣笑了,说小时候你跟你弟吵架,回来跟我说的时候,就这个表情,你现在也是这个表情,一点没变过,我怎么不知道?高启强一屁股从躺椅上坐起来,一把将抱枕扔回沙发上:“小时候小时候,你们都跟我讲小时候。小时候有什么好?我最讨厌的就是小时候。” 安欣却说,你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我可都记得。 高启强不置可否,一屁股坐在他大腿上,捧着安欣的脸摇来摇去:“医生,不是要治我吗?我来这么多天了,你都治了些什么呀?”安欣拍开他的手,一个翻身把他压进沙发里。近在咫尺的距离,高启强呼吸一滞;一秒的对视,让他猛然发觉安欣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难道自己也长这么大了吗?安欣的眼睛里倒映出他的影子,告诉他答案——高启强却突然不愿看了。 他捂上安欣的眼睛。安欣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别过脸去。一种陌生的恐惧感在他心里慢慢生长,在他发现的时候,这种恐惧已经虬结交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成了参天大树。 待安欣将眼前的手掌移开,却发现高启强正浑身发抖,细密的汗珠爬满额头,眉头紧蹙,眼尾泛红,guntang的热气自鼻息中蔓延。安欣感觉不对劲,转身要去给他倒水,却被一个软绵绵的力道拽住,脱不了身。 “先别走好吗?……我、我手上有伤……你能帮我看看吗?” 这句话说得过于恳切,要不是亲眼所见,安欣都要以为这又是来自高老板的杜撰。他摊开高启强的手,除了手心里的薄汗以外,再没有看到什么所谓的“伤”。他以为高启强又骗自己,问他哪里有伤?高启强皱着眉头,跟他说:“在手心里……好烫……” 烫?怎么会烫呢?安欣沿着他的手一寸一寸地找,抚摸过他所有的指纹,也没有找到哪里被烫过。直到高启强突然扑上来抱住他,他才意识到自己终于还是被他给骗了。 他被高启强给压在沙发上、一声不响。高老板带着眼尾的红对着他笑,说安警官你还真能坐怀不乱啊?安欣说你下去,别玩了。无意间一摸他的腰,高启强的眉头就好像舒缓一点。安欣目睹这一切,想把手拿下来,却被高启强一只手给摁住。 ——他看起来是真的很不舒服。安欣心里想。 “你不是说、能治我吗?……求你了,治好我吧。” 高老板一下子倒在他怀里,嘴唇刚好同他的相贴。安欣在疯狂的心跳声中艰难判断——妈的!高启强肯定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