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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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里的诵经声停了有一会儿了。 老方丈与僧人们聚在大殿外,连连称奇。 “怎么无端下起雪来?” 一名小沙弥仰头。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有人说。 老方丈摇头,念了声“阿弥陀佛”,按下他们的议论声,“不得胡言。” 今日值守寺门的小沙弥厌烦极了这怪天气,他身上僧衣单薄,哪里防得住这严冬似的冷意,正琢磨要不要回禅房去翻找一件冬衣来穿,却听“笃笃”的敲门声响,急促又惊慌。 小沙弥吓了一跳,忙打开寺门探头出去。 外头的女施主他见过,是不久前才来寺中取平安符的那位,只是她此时鬓发汗湿,衣裙沾污,脸色也是煞白的。 “女施主,你这是怎么了?” 小沙弥愕然。 “小师父,我要找那位给我取平安符的老法师。”倪素冷极了,说话声线也细微地抖。 小沙弥虽不明缘由,却还是邀她入寺。 “寺中的功课停了?” 倪素入寺也没听到诵经声。 “原本还要一盏茶,只是忽然遇上这遮天蔽日的下雪奇观,才结束得早些。”小沙弥一边领着倪素往前,一边答。 一盏茶。 倪素挪不动步子了。 她分明记得在柏子林中,那老法师对她说,今日寺中的功课要到黄昏才毕。 “慧觉师叔,这位女施主来寻您。” 小沙弥的声音响起,倪素下意识地抬头。 那慧觉身形臃肿,目慈而胡须青黑,笑眯眯地走过来,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女施主去而复返,可是平安符有误?” “您是慧觉?” 倪素难以置信。 慧觉不明所以,与小沙弥相视一眼,双手合十,和气道,“贫僧慧觉。” “女施主,你不是才见过慧觉师叔么?怎么就不认得了?”小沙弥有些疑惑。 倪素本能地后退一步,两步。 她的脸色更为苍白。 此时天色恢复澄明,这佛寺古朴而巍峨,日光落檐如漆金。 不对,全不对。 在寺中递给她平安符的,是那个胡须雪白打卷儿的老和尚,无论是身形,还是面容,亦或是声音,他与眼前这个慧觉,没有分毫相似之处。 山寺满殿神佛,此时却给不了倪素任何心安,这雪,这寺,这人,扭曲成荒诞奇诡的绳索狠狠地扼住她的咽喉。 慧觉见她魂不守舍,声带关切,“今日遇着怪雪,冷得竟像是寒冬腊月似的。” 他转头对那小沙弥道,“快去给女施主寻一件披风来。” 小沙弥才要点头,却见那位女施主忽然转身跑了,他在后头连唤了几声,却催得她步履越发得快。 “今日不但雪怪,人也怪……” 小沙弥摸着光头,低声嘟囔着。 大雪弥漫一日,整个雀县城中都落了一层白,茶楼酒肆,街巷之间,多的是人议论这场怪雪。 倪素自大钟寺回到家中便病了一场。 她高热不退,钱mama每日要在岑氏那儿伺候又要来她院中时时探看,倪家医馆的坐堂大夫每一个都来替倪素诊过病,开的汤药却大同小异。 岑氏拖着病体来看过一回,听几个大夫说了会儿退热的方子,她病得蜡黄清癯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夜里听见钱mama说倪素的高热退了,岑氏一言不发,却极轻地松了一口气,才张嘴喝下钱mama舀来的一勺药汁。 第三日倪素才算清醒,星珠喜极而泣,一边用绣帕小心擦拭倪素额上的汗珠,一边道,“姑娘,您渴吗?饿不饿?” 倪素反应迟钝,好一会儿才摇头,“母亲呢?” 她的嗓音嘶哑极了。 “姑娘您别担心,夫人好些了。”星珠端了一碗热茶来喂她。 其实星珠并不能去岑氏院中,她只听老管家说岑氏今日已能下地,便以为岑氏的病好些了。 哪知倪素才将养了一两日,岑氏便开始呕血。 若非倪宗闻风而来,岑氏昏睡着起不了身,钱mama没有法子才到倪素院中来,倪素只怕还被蒙在鼓里。 “你的风寒之症尚未好全,这几日又要应付你二叔,又要在我跟前伺候,苦了你了。”岑氏看着钱mama将被血染红的一盆水端出去,视线回落到面前这个女儿身上,她才呕过血,嗓子都是哑的。 “女儿不苦,”倪素握住岑氏的手,“母亲才苦。” 岑氏扯了扯唇,那并不能算是一个笑,她向来是不爱笑的,“这些天,你趁我睡着,应该偷偷替我诊过脉了吧?” 倪素沉默,才要起身,却被岑氏握紧了手。 “你不必跪我。” 岑氏的眼窝深陷,极尽疲态,“我如今并不避着你用药看病,你又诊过我的脉,我这副身子还能撑几天,你已心知肚明。” 倪素迎向她的视线,“母亲……” “在咱们家,女子是不能有这种志向的,”岑氏靠着软枕,说话间胸口起伏,“你父亲打过你,罚过你,但你这性子倔,挨了疼受了苦也不肯服软。” “我知道,都是岚儿教得你。” 岑氏提及倪青岚,泛白的唇才有了些柔软的弧度。 “……您知道?” 倪素喃喃,愕然。 “若不是岚儿倾尽所学地教你,单靠你在医馆偷师又能偷得多少?你父亲当初防你如防贼。”岑氏病得气力全无,提及这些事来,却有了些许的精神,“自从他十六岁替贺刘氏诊病,贺刘氏投河死后,你父亲逼着他读书,他便带着你在身边偷偷地教你,有一回他教你背汤头歌诀,我就在书房门外。” 倪素原以为她与兄长瞒得很好,家中人只知她偷学医术不成常挨父亲的罚,却不知兄长一直在教她。 她更没料想到,一向反对她学医的岑氏,竟然早就发现她与兄长的秘密,却并没有在父亲面前戳穿。 她不是岑氏的亲生骨rou,而岑氏却从不曾苛待她半分,将她认到膝下,也认真将她当做亲生的女儿教养,可岑氏从来一副冷脸,话也少,天生有一种疏离阻隔着她的亲近,故而倪素自小敬爱她,却不能如倪觅枝与柳氏那对母女一般自在。 其实岑氏并不只是对她这样,而是岑氏性子使然,令人难以接近,即便是倪青岚,他们这对亲母子之间的相处也平淡。 “你兄长可有告诉过你,他一个儿郎,当初为何要钻营妇科?” “没有。”倪素恍惚摇头,不受控制地想起大钟寺的柏子林,那个身着玄黑氅衣,身骨单薄的年轻男子。 她在他身后那片诡异的光里,短暂看见过倪青岚的影子。 岑氏徐徐地叹了一口气,“他啊,是个孝顺孩子,我生了他以后身上便有些隐病,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知年深日久,病就越狠了些,你也知道这世上的大夫们大都不通妇科也不屑妇科,你父亲也是如此,我身上的事我也不愿对他说。” “可这病实在越发不好忍,有一回我实在难受,被岚儿瞧见了,他那时还是个孩子,我对着自己的儿子也实在难以启齿,可他性子倔,我不肯说,他便要去找他父亲来给我诊病,我没法子,才告诉他我这病他父亲治不了,也不能治。” “可他上了心,竟去外头找了个药婆偷偷带回来给我瞧病。” 当下世道,三姑六婆是不折不扣的下九流,药婆便是六婆之一,多在乡下卖药给身上有隐症的女人,没正当名声,为人所不齿。 倪青岚小小年纪,自己一个人跑到村里头去找了个药婆回来给岑氏诊病。 “你小娘是个苦命的女人,她生了你,却没能将你养大,”岑氏提起那个温柔恭顺的女子,神情平和,“她生你弟弟难产,坐婆没法子,你父亲其实也不忍你小娘和你弟弟就这么没了,可他不通妇科,抛却那些礼法,进了房里去也没能留住他们两个的性命。” 岑氏端详着倪素,“那时你很小,哭得很惨,岚儿给你买麻糖也哄不住你。” “阿喜,” 岑氏说道,“你兄长甘冒医者之大不韪,一是为我,二是为你,他见不得我受隐症之苦,也见不得你丧母之痛,他因你我而对女子有这份世上难得的怜悯之心,自然也见不得其他女子受隐症折磨。” 可惜,倪青岚第一回 真正给女子诊病,便成了最后一回。 “他立志于此,却不为人所容。” “阿喜,其实我应当谢你,他少年时便被流言蜚语所裹挟,受你父亲所迫不得不弃医从文,你敢延他之志,大约是他这些年来,心中唯一的慰藉。” 听着岑氏的字句,倪素想起昔年雨夜,她与兄长在祠堂中说过的那些话。 “母亲,等你好了,我去云京找兄长。” 倪素轻声道。 “何必等?咱们遣去云京的人到如今也没个信,你倒不如现在就去。” “母亲?” 倪素惊愕抬眸,随即摇头,“要我如今抛下您进京,您要我如何安心?” “你兄长生死不知,你我就能安心了吗?”岑氏说着咳嗽起来,缓了好一阵才挣脱倪素轻抚她后背的手,唤钱mama进来。 “阿喜,我让你跪祠堂,是因为你父亲从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在他心里与岚儿一样重要,只是他有他的道理,你违逆了他,违逆了他倪家的规矩,是该跪他和他家的祖宗。” 岑氏摸了摸她的脸,“你别怪我。” 倪素眼眶发热,她跪下去,“母亲,我从来没有怪过您,我知道您待我好。” “好孩子。” 到了这份上,岑氏也难掩泪意,“你也知道我就这几日了,守着我倒不如替我去找你兄长。你父亲死前搏了个好名声,县衙送的这块匾在咱们家里,你二叔这几年碍于我这个节妇,也不敢不要脸面的明抢咱们大房的家财,可如今你兄长下落不明,我身子不好的事他们也知道了,一旦我过了身,你一个孤苦的女儿家又如何能防得住你二叔那般狼子野心?” “没有男丁在,外头那些人也不会在意他这些事,因为你是女儿,他们倪家没有让你得了家业的道理,便是找县太爷说理他也名正言顺,大可以胡乱将你嫁了。” 岑氏看了一眼钱mama,钱mama当即会意,从柜门里捧来一个小匣子,在倪素面前打开。 匣子虽小,里面却是满满当当的交子。 “你去大钟寺取平安符那日,我就让钱mama将咱们家的庄子田地都卖了,我的嫁妆首饰也都当了,换成这些钱给你上京傍身用。” 岑氏憔悴的面容上浮出一丝冷笑,“咱们也不能事事由着他倪宗欺负,倪家的医馆生意他要接手便由他,但这些田宅家产,他做梦。” “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