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至人间

    渤海国　龙泉府

    天宝四载，自高句丽被李唐灭国，而后粟末靺鞨大祚荣建立渤海国，已有近五十年。渤海国虽受李唐册封，?但对内却不奉李唐正朔，仍使用自己的年号——大兴九年。

    近来，国主大钦茂虽已下令迁都显德府，但对于龙泉府的扩建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因此这座原本就十分繁荣的城池正向外围扩展，并兴修新的王宫。

    除却王宫，城内最显眼的建筑群便是月泉宗分舵，也是在未来计划中会升格为月泉宗总部的地方。飞檐下绘有水波纹的弯月状灯笼整齐悬挂，众多弟子在一道道回廊间匆忙来去。月泉宗作为渤海国内第一大武宗，从数百年前传承至今，虽然经历了战乱以及高句丽灭国的沉重打击，一时弟子凋零，但在前任宗主的带领下逐渐复兴，如今声势已隆盛之至，渤海国地界以及朝鲜半岛上的几大武宗都以月泉宗为首。

    渤海国境内，关于这位月泉宗主的传言有很多，其人剑术造诣极高，年逾百岁，却依然是年轻模样，第一任国主大祚荣奉其为国师，而前任国主大武艺为其特加封号“拥月仙人”。由于渤海国内对武学的推崇，再加上由高句丽延续下来的对中原的仇恨，许多立志报国的热血青年加入了月泉宗。这其中，更是有不少年轻人对其疯狂崇拜，认为他乃天人下凡，渴望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两年前，他将宗主之位传给大弟子，自己退居别处，如今并不在月泉宗驻地内，外人难以觅其行踪。

    天魔所化黑衣青年要找之人，正是渤海国如今的国师，月泉宗的前任宗主——月泉淮。

    对于寻常人来说，想要得见这位高高在上的国师自然不是一件容易事，至多也就是年节时拜访国师府或月泉宗各处驻地，向管事呈上礼单，试图与月泉宗扯上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以获取在政治或经济上的利益。而在黑衣青年看来，这位月泉宗主的所在却再清晰不过。神识感应中，此地生灵蕴含的灵气程度一览无余。在一个修炼法门几乎断绝的下界，月泉淮所拥有的灵力使他在神识感应下显得如此耀眼，宛如明月处于暗夜之中。

    观其修为，大约是筑基圆满的假丹境界，在这般人口稀少、灵气稀薄、资源匮乏的小界面中已算是难得。

    普通凡人有三魂七魄，极小部分特殊的人，在三魂七魄之外还有能沟通天地灵气的元神，也就是修仙者独有的“灵元”。拥有灵元的概率可以说是万中出其一，而在缺乏资源的情形下，这其中能够筑基者寥寥，结丹更是妄想。凡俗界中，许多人甚至终生对自己的特殊体质一无所知，和普通人一样，平凡度过此生。

    不过，黑衣青年此来最先依循的线索倒不是灵气，而是那诱人的灵魂气息。青年作为域外天魔，曾经吞噬过的魂魄不计其数，却没有任何一缕神魂能这般令他沉醉，光是伴其左右便已是一种享受。

    隐秘身形，黑衣青年在临湖小楼旁，遥遥望着窗内那人，继而在此地附近徘徊不止。

    实在可惜，那人如今修为低微，若能将其培养到大乘境界，不知灵元该是何等美味。这个绝妙的想法一在他脑海中浮现便不可收拾。

    此界凡人寿命不足百年，而百年时光对他来说不过是在虚空中一场漫无目的的游荡，抑或是空间裂隙中一段安然的小憩，在此短暂停驻也并无不可。说来他从前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魔界与蛮荒，甚至空无一物的虚空之中，还甚少体会过人界的生活，倒是感觉有些新鲜。

    结合此前搜索月泉宗弟子记忆得来的信息，思索片刻后，只见高大青年摇身一变，身体瞬间缩小，化为一名十五六岁、身形精瘦而肤色苍白的少年。倒是身上的衣服，还有些招摇。他如今身穿的这件黑色法袍，乃是玄界青岭剑宗地界特产瀚海螟丝织就，带有与宗门功法契合的太阴之气。细观之下就会发现此袍没有缝合线，一体而成，光照下可见银色符文于表面闪动。明眼人一看便知此物不凡。既然是打算混入凡人中体验生活，他已经为自己想好了一套身份，还是不要露出破绽为好。于是也略施法术，将此袍服幻化成一身破烂的粗布短打，隐约可见衣下青紫伤痕。顺滑长发化为半长不短、营养不良的微卷乱毛。右眼内修炼功法所致的水蓝色神光隐去，呈现出原本的翠绿双瞳。

    初春尚且料峭的寒风中，少年在积雪稍有融化的土地上滚了几圈，又将烂树叶和泥土抓进指甲里，而后躺住一动不动。闭眼之前看了眼远处往此地而来的守卫，再撤去隐秘法术，让自已的身形暴露在对方视线中。这套伪装不知能否奏效，若是无法混入月泉宗，他大概会抓个人搜魂，再化形替代之。

    镜泊湖畔　映月楼

    “……今早在林子边上发现个冻得半死不活的小子，带到江左大院附近安置了。”

    “看那小子的打扮还有身上的伤疤，多半是西边哪个黑矿逃出来的，能活下来也是命大……”楼前两名身穿月泉宗弟子服饰的青年人窃窃私语着。

    “谁在外面？”一道颇具威严的声音自映月楼内传出，明明隔得很远，却仿佛在耳边响起。

    两人连忙收声，停止交谈。

    其中一人匆忙走入楼内，来到二层一处静室，躬身道：“宗主，一切已备好，可以服药了。”

    “不急。让端木长老来见，有些事要交代他。”

    “是。”

    此人领命退下，室内又重归寂静，只余那名被称作宗主之人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名身穿灰色武服，肩披大氅的老者步入楼内，此人鬓发斑白，观之已是花甲之年，正是月泉淮的二弟子，月泉宗的大长老端木珩。

    而上首坐着的一名发插碧玉簪，身着墨绿色绣金松纹样长衫的十六七岁秀美少年，却是宗主月泉淮。

    进得室中，端木珩先拜一礼，唤了声“师尊”，面上满是恭敬之色。

    月泉淮示意对方起身。端木珩自觉在侧边座位上坐了。这时有月泉宗弟子上前为二人各添上热茶，又匆匆退下。

    少年身前案上摆着许多翻开来的书册，手中把玩着一小卷疑似密报的纸条。看着下首因他的沉默注视而略显不安的二弟子，终于开口道：“这些日子，你做得很好。”

    端木珩想到他这十几年中为师父做的事，有一瞬间的心惊，但平日里积累的对师父的崇敬之情很快压过恐惧，回道：“为师尊尽心，这都是弟子应做的。”

    “虚言不必多说。此次唤你前来，是因老夫过两日将要离开宗门前往霸刀山庄，大约数月后返回，会带几名心腹与老夫同行。”

    “霸刀山庄？师尊……”端木珩略感惊讶，渤海国因着当年唐灭高句丽的缘故，与李唐只是维持表面和谐，实际关系并不融洽。开元十四年后，因黑水靺鞨之事，渤海国与李唐矛盾逐渐加深，数次兴兵。一直以来都有大量热血青年仇视李唐，甚至有许多高句丽遗民翻山越岭前往中原行刺杀之事。若是想由陆上进入中原，则必从两条要道中择其一。这两条要道，一是北靠燕山，南临大海的辽西走廊；二是穿过燕山和太行山之间的缝隙，于山谷之间穿行前往中原。霸刀山庄作为盘踞太行山的大势力，也起到了扼守关隘的作用。故而在北地流传着一句话：“欲入中原，先取霸刀。”月泉宗更是与霸刀有着经久仇恨，两家结怨可追溯到北周时期。而上一代人中，月泉淮的叔父月泉罗萧亡身于霸刀。再近些又牵扯到大师姐朴银花当年于扬刀大会上的纠葛，更是一盘理不完的烂账。原以为师尊已放下此事，如今为何要前往霸刀山庄？端木珩虽然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再问下去。

    “老夫此行自有道理。”月泉淮似是看出了端木珩心中的疑惑，“你就留在宗门内，继续料理这边的事务。老夫外出之事切不可与他人知晓，尤其是你大师姐。”

    “大师姐她手下的人，很不安分。”端木珩想到朴银花从新罗带回宗门的挽花刀派弟子金穗步，皱了皱眉，“弟子会防备好的。”

    月泉淮刚拿起茶盏，却觉体内不适之感隐隐发作，顿了顿，装作没事一样将茶饮下，而后从容道：“该是老夫服药的时候了，你就不必再跟着。宗内还有诸多事务，去忙吧。”

    “是。药材之事有弟子办妥，师尊无须忧心，保重身体为上。”端木珩言毕，躬身退了下去。

    端木珩离开后，月泉淮扶案而起，不一时便消失不见。只余案上一堆书册，和一小撮被内力震成粉末状的纸屑。

    江左大院附近一处宅子里，一个半大少年悠悠转醒，只见此子双瞳翠绿，一头微卷乱发，露出的皮肤有种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似乎尚未弄清所处状况，一脸困惑地打量四周。

    正当此时，房门被推开，一名身着月泉宗弟子服饰的青年见他这么快就醒了过来，颇为意外。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似是愣神片刻，而后才小声应答：“……陆暗生。”

    “听你口音，似乎不是渤海国人士。”

    “我……我是从西边的矿山里逃出来的。原本跟着爹娘走商……遇到马匪……”说到此处，似乎陷入回忆，又继续勉强挤出剩下的字：“后来被带到矿山里，全是和我差不多的同龄人，矿上环境恶劣，才过去三年，人已经少了一多半。和几个相熟的伙伴约好了一起跑出来，半路上被矿山的人发现………最后只剩我，偷扒了过路商队的马车才逃到这里。”少年垂在一边的手攥紧了床沿，身体微微颤抖。

    这也算常有的事。由于小孩身型相对灵巧，可以进入一些成年人难以进出的矿洞。所以一些黑矿专门绑了孩子去干活。那月泉宗弟子听完少年之言并没有太大触动，这世上受苦受难的人多了，要cao心也轮不到自己。

    这时，房间中兀地响起“咕噜噜”之声，少年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月泉宗弟子想这孩子大概饿了很久，“有力气走动么？厨房里应该还剩几张饼，我带你过去。”

    少年闻言连忙挣扎着下了床，扶着墙一路跌跌撞撞摸到厨房，将藤筐里剩的四张饼风卷残云地吞进肚里。吃完后，才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嘴唇，低声乞求：“大哥，看您衣饰不凡，定是富贵人家，若是还缺个做事的，能不能把我留下？不必给工钱，只管吃住就好。我虽然年纪小点，但是很有力气的！”

    月泉宗毕竟是渤海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宗门，即使只是普通弟子，所着衣物也用了极好的料子，又有代表月泉宗弟子身份的玉佩挂在腰间，略一望去的确是很富贵了。这月泉宗弟子将少年捡回来，多少是存了点心思的，“那边”近来很缺人，将这少年送进去还能再填上一个名额，倒省得他们花心思搜罗了，于是道：“我这里倒有个好去处，只看你愿不愿意……”继而扳过少年肩膀，将他向院子方向带去，细细分说。

    一个时辰后，城外某处林子里，用高墙围起偌大一片区域，由于围墙阻隔，很难看到院内具体情况。

    月泉宗弟子打扮的青年带着一名精瘦男孩进了院子。又过了半刻，那弟子独自离开，院门关闭，不留一丝缝隙。

    “这次送来的孩子根骨不错。”一名身着月泉宗服饰的中年人和身旁老者闲聊着，一边搁下了笔。只见那案上放着的名册墨迹未干，最新那一页写着“陆暗生”的字样。

    老者拂须笑笑，随即又敛了笑容，“端木长老吩咐的这事也快到期限了，如今还差几个？”

    “十来个吧，不过我那边下午还会送来一些，等到了以后添上人数，刚好有六十。便是今年开春后招收的第一批了。”

    “让他们先适应一下环境，三天后开始正式训练。”

    月泉宗打着招收新弟子的名义，倒也吸引了不少的少年人来此，他们或是希望习得一身武艺，或是希望借此与月泉宗高层攀上关系，并为自己与身后的家族谋得利益。

    次日午后，少年们叽叽喳喳地三两聚集着交谈，庭院中是青石铺就的地面，周围一排排高大的房屋向着院落中央压迫而来，但大多数少年却对危险毫无所知。这些十五六岁的少年，皆已穿上统一的服饰，不过据这里的管事老者所言，他们目前还算不上是正式弟子，要通过考核后才算正式入门。虽然不能直接入门让人不免有些沮丧，但这里的条件还算尚可，每个人都有单人房间。这倒也为陆暗生省去了不少麻烦。他虽然有闲来到凡俗界玩一场身份扮演的游戏，但对于目标之外的人，却是没有太多耐心的。如今顺其自然混入月泉淮近卫选拔的人选中，也算初步达成了目的。

    陆暗生没有与这些少年们交谈，而是意态悠然地倚靠在院内一棵高大杨树下，呈半躺姿态，似在小憩。

    然而若是有修士靠近，就会发现其身周灵气以一种特殊的节律缓缓流转，分明是在运行某种功法。这正是出自天外魔域极负盛名的几种功法之一《大梦神元录》，此功法最初为心魔一族中的梦隐族所创，梦隐族自亿万生灵的梦境中诞生，没有rou身，唯有魂魄与元神，故而一身修为都凝聚于灵元之上，运行功法时也无需依凭rou身经脉，而是放出神念牵动天地气机，通过入梦的方式神游四海获得感悟。这与域外天魔们利用修士七情之力修炼有异曲同工之妙。梦隐族道侣间的双修法门亦是建立于神识沟通之上，通过彼此神识交融达到“梦魂萦神”的状态，在此状态下，灵元对天地的感知将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所带来的好处也是普通人族修士难以想象的。好在此功法倒是没有种族限制，所以即使别族修士，也能修炼此功法，只不过梦隐族一向极少现世，因而功法几乎不会外流。陆暗生作为天魔，曾观摩过无数修士日常修炼乃至渡劫时的场景，在这过程中掌握的许多功法，即使在上界也属稀罕了，如今却任他随意参用。

    此时此刻，陆暗生的神识并不是漫无目地地游荡，而是沿着九州大陆缓缓铺开，这片小世界的架构逐渐在他识海中完善。此外，还分出一缕神识紧紧追踪着月泉淮。由于双方修为的巨大差距，他倒完全不担心会被对方发觉。

    就在今日清晨，月泉淮已带着十几名亲信启程，离开渤海国，前往太行山脉。

    一行人只作普通武人打扮，没有携带任何具有月泉宗特征的饰物。月泉淮一改往常的服饰风格，换上一身没有什么纹饰的白衣，头发只用布带绑成马尾，面目平平无奇，大概是用什么手段掩去了原本丽色的容颜，总之是那种很常见的年轻江湖客。此刻他骑在枣红马上，腰间配了一把短刀，发丝随风飘动，深棕色眸子里映着蔚蓝的天，而浓密睫毛又在这蔚蓝间投下两片小小阴影。

    偶尔饮马歇息，与属下交谈时，月泉淮也略微改换了声线，似是在适应自己的新角色。

    过于年轻的外表让普通人很难想象到月泉淮的真实年纪。即使以陆暗生的角度看来，也算驻颜有术了，一般而言，修士们的寿命比凡人长很多，但随着时间流逝，容貌也会依据真实年龄与寿元上限成比例地衰老，以至于外表年轻者大多是进阶速度较快之人。此外，也可凭借特殊丹药或功法维持年轻容貌，从前在灵玄界，青岭剑宗的《太阴玄沧诀》便有如此功效。但由于体质差异，其他门派中大部分男修的功法不具备驻颜效果，因而容貌年轻的女修的数量远多于男修。月泉淮如今的模样，有七分是服用灵果所致，另有三分要归功于其修习的家传剑法《泉映千山》。

    同是水月之理，意外地契合。只是对方气海的状况着实有些奇怪……

    他为什么要这么关心自己的食物？陆暗生不由惊了几分，那名人族剑修的元神，是否冥冥之中对自己产生了影响？但瞻前顾后不是他的性子，如今还是万事随心，且由他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