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旧棠花

    陷入回忆后许久无眠，直到后半夜博博达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天光尚未大亮，窗户外已经传来街市惯有的嘈杂声音。男人还未醒来，博博达简单地清理了一下身体，穿好衣服，离开了房间。

    平日里青柳旅舍兼向住客们售卖早餐，　往常这个时间，楼下总是喧闹无比。但或许是为了太守的住宿体验，此时整个旅舍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气。

    博博达在走廊上走了几步，左前方的一扇门忽然被人打开了，一个穿着围裙、手拿锅铲的少女探出头来。她一眼便看到了博博达，挥了挥手:“这里这里，快过来！”

    待两人都进入屋门后，少女将门关上，语气里藏着些许激动:“博博达，还记得我吧！”

    “多萝玻。”博博达不假思索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之前就听说你不在来福楼干了，原来是来这里了。”

    “来福楼那边的客人净是些达官显贵，说什么话都打着官腔，没意思。还是青柳旅舍这好，闲下来跟客人唠嗑唠嗑，还能听听他们旅行路上的故事，可比京城那儿有意思多了……”

    “倒是博博达你，京城的少爷怎么落到迷香楼那种地方去了，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

    “你要是想赚钱的话，来这打工吧，就像以前那样帮我切菜，我肯定会向老板推荐你的。好了好了，不说了，米饭快熟了，吉吉罗达在后门那等你！”

    小厨娘指了指门的方向，然后便掀开帘子钻进了厨房。

    与此同时，吉吉罗达刚刚抱着两箱蔬菜走到旅馆后方，就有四个人堵住了他。

    领头一个戴着眼罩的二话不说直接动手，踢翻了吉吉罗达手里的箱子。蔬菜尽数滚落在地面，一下子就沾满了污泥，叶片也破损不堪，恐怕是没法吃了。

    “……四虎，怎么又是你们！”

    面对着显然来者不善的四人，吉吉罗达向后退了一步，表情很是紧张，“之前，我不是已经给过你们钱了吗，现在我手里真的拿不出东西来了！”

    围堵吉吉罗达的四个男人，正是宛州城里四个有名的地痞流氓，独眼虎、疤虎、三虎、白虎，也就是所谓的四虎。名字倒是起的响亮，但若是让老虎知道自己的名号用在了这样的人身上，恐怕会直接冲下山把他们活撕了。

    这几人是外地的，在老家时便不学无术、臭名昭著，觉得小地方没出路就来了宛州城。但没本事的人到哪里都是没本事，在小地方还能当个恶霸，在大的地方可是被压的抬不起头了，只能靠干些偷抢拐骗、欺压老实人的肮脏勾当过活。吉吉罗达这样名声极差的底层人，就是他们最喜欢欺负的目标。

    “那点儿哪够咱兄弟几个用的？吉吉罗达，别装傻了，你那个爷爷没下马的时候可没少借着宰相的身份敛钱，现在朝廷都没把那笔钱查出来呢。你是他孙子，肯定知道钱藏在哪儿，早点拿出来不就不用被缠着了么。”

    “我爷爷是好人！他没有私通敌国，也没有贪污那么多钱！”

    吉吉罗达徒劳地为自己爷爷辩解。独眼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吉吉罗达，你怎么还是这么嘴硬，去宛州城里随便找个人问问，你看他们信不信？当时可是当朝宰相奇格格达大人亲自向皇上检举的，难道你想质疑他们的决定？”

    疤虎接过了话:“就凭你也配质疑宰相和皇上的决定？！赶紧给钱，兄弟们好去喝酒，不然……”

    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破了紧张的气氛。

    吉吉罗达看向站在门口的博博达，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但脸色随后变得极为难看。，因为四虎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博博达，你……”吉吉罗达不愿意把博博达卷进关于自己的麻烦，想要让博博达离开这里，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是喊了一声名字就滞住了。

    “老大，吉吉罗达喊这个小美人博博达，那不就是迷香楼那个……”

    显然独眼虎也想了起来，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极为夸张，口水几乎都要从嘴角流出:“啧啧，之前光听别人吹迷香楼新来的花魁多漂亮，没想到真人比他们说的还好看。吉吉罗达，你跟他很熟？”

    “不熟，博博达他跟我没关系！我给你们钱，你们别动他！”

    刚说完，吉吉罗达就被独眼虎掐住了脖子，那只完好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后又转向博博达:“今天晚上陪哥儿几个睡一觉，保证你朋友以后再也不会受罪，我们还会罩着他，怎么样？”

    “别碰他！……该死的，放开我！”

    吉吉罗达面色涨红，拼命扒拉着独眼虎掐住他脖子的手，但对方的力气和块头都比他大太多了，吉吉罗达根本挣脱不开。

    眼见博博达不回话，独眼虎手上更加用力，几乎快把吉吉罗达提离地面。

    “放开他。”

    博博达直视着独眼虎，语气十分坚定。不知为何，论身高博博达至少比独眼虎矮两个头，但气场上却压得独眼虎也低下去一截。

    “别把你们的主意打到我身上。太守就在楼上，我只需要一句话，明天你们就会死在牢狱里。”

    三虎拉了一下独眼虎，小声提醒道:“大哥，博博达这人再怎么样也是跟大家族有关系，就算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恐怕也不是咱能欺负得起的。”

    “之前怎么风光，现在不也就是个迷香楼的婊子。”话虽如此，独眼虎也清楚自己只是嘴硬一句罢了，就算把他们四兄弟身上的钱财全凑出来，也是连去迷香楼和博博达见上一面的资格都没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的确欺负不起。

    “吉吉罗达，今天就放过你，咱们走！”

    独眼虎冲其他三人使了个眼色，有些匆忙地离开了这里，走在最后的白虎还狠狠推了一下吉吉罗达，差点让吉吉罗达摔倒在地。

    待到四人离开视线后，压抑已久的吉吉罗达一把抱住了博博达。

    “……对不起，博博达，刚才又差点连累到你。”吉吉罗达把头靠在博博达肩上，语气很是低落。

    博博达拍了拍吉吉罗达的背，轻声安慰道:“我没事，别担心。”

    吉吉罗达把博博达抱的更紧了。“可是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什么都做不到，连反抗这些流氓的能力都没有，也救不了你，甚至只能像现在这样偷偷跟你见面……”

    “这不怪你。”博博达摇了摇头，“他们势力太强，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斗得过……”

    就在这时，多萝玻打开了楼上的一扇窗户，她从里面探出头来，冲着下面喊道:“喂，博博达，珊姐来了，在跟老板说话呢，一会估计就要上楼找你，你跟吉吉罗达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说完这些，窗户又被砰的一声关上了。

    吉吉罗达松开怀抱，直视着博博达的眼睛，将手按在对方的肩膀上:“博博达，我一定会带你走的，相信我。对了，清波园的双色海棠开了，和以前一样好看。……我给你摘了一枝。”

    博博达告别了吉吉罗达，从后门回到旅舍大厅，随着珊姐上了回迷香楼的马车。

    刚刚多萝玻嘴里的珊姐，是现在迷香楼老鸨底下的二管事，年轻时也曾经是迷香楼最受欢迎的人物，如今已有五十多岁，早已不再接客。“珊姐”并非本名，而是来源于她年轻时最出名的一次经历——在某位王公贵族举行的宴会上将一株粗大的珊瑚插入下体。

    比起眼里只有钱的老鸨，珊姐对迷香楼里的人谈得上相当关心，因此大家也都愿意跟她亲近一些。这一次把博博达安排到青柳旅舍，让博博达能跟吉吉罗达见面，也有她的功劳。

    为了防止引人注目，马车的帘子被放了下来，车厢里十分昏暗。博博达察觉到珊姐在看自己怀中的那枝海棠，把头偏了过去:“现在正是海棠开花的时节，路边有卖的，就买了一枝。”

    “这种双色海棠只在清波公园有，那是整个宛州城最适合看海棠的地方，你喜欢的话，有空可以去转转。不过，海棠花……苦恋、相思，可不是什么好含义啊。”

    “博博达，听说之前京城的将军跟你家提亲，想把你娶过去？那将军名声不好，他以前换过三任老婆，个个都是被折磨死的，说句诚实话，在迷香楼待着虽然也是受苦，但怎么样也比嫁给他好。”

    像是想起了什么，珊姐有些出神:“清波公园的双色海棠出名，好多年轻人喜欢在那儿约会，顺手就折下海棠赠给爱人。当初年轻的时候，也有不少人将这种花送我，说要赎我出去，可最后谁的承诺也没兑现。人生在世，总是这么身不由己。”

    “现在的我已经什么也来不及了，这副皮囊，不可能再渴望有活劲儿的年轻人的青睐。但是博博达你还年轻，来得及找个心上人，去个远离红尘的地方隐居起来，别把一辈子搭在世俗的浮华场里，最后年老色衰了被人像垃圾一样丢掉。”

    风掀开帘子的一角，些许浮光跳动在博博达的眼睛里。

    —

    大概之后过去两周，博博达没再遇到什么事。

    和迷香楼里其他那些姑娘不一样，博博达不需要频繁地接客，所以大多数时间比较空闲。但是为了避免麻烦，博博达也没办法离开迷香楼。

    直到有一天，博博达再次见到了四个并不陌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