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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ummary:躲雨时,墨翟做了个好梦,梦里有晴日、春风、桃源以及他尚未对其倾诉情愫的故友。

    “子墨子归,过宋。天雨,庇其闾中,守闾者不纳也。”

    ——《墨子·公输》

    0.

    风雨不停、泥泞而无人的山道上,急匆匆地来了个行者,身材高大,风霜满面,似是常于长途跋涉之人。

    正是刚离开宋国城墙的墨翟,功者也难逃被弃于山道的烦恼,头戴的斗笠在这种天气下丝毫没有作用,任由雨水打湿他的衣物,骤风吹过,浑身透着黏湿的冷意。

    匆匆行路间,墨翟猛然瞧见路边有间茶铺,便疾步走去,入眼的却只有凌乱不堪的桌椅,人去店空,一杯热茶也无。只得无奈摇头,店家怕是听到宋国要被攻打的消息,已经收拾细软拖家带眷跑路。

    动作麻利地将桌椅扶正摆好后,身上实在冷得紧,墨翟来到火炉边捡了两块尚未打湿的碎木材,熟练地生火取暖,并从身上口袋里摸出些许钱币放置于炉边。

    他颇有些乐观地想,楚王停止出兵后,这里不多日便能恢复往日人流,不再一片萧条。复而低头看见衣鞋上的泥泞,伸手捻了捻衣角上的泥块,又有些可惜地叹气,临行前公输先生特意赠他的一套衣物怕是要毁了。

    昏暗的天色下,雨声潇潇,寒风被炉灶挡住大半,炉火暖得人舒适,驱散了身上的寒冷,烘烤的外衣正渐渐干燥,噼里啪啦的烧木声中,哪怕身强力健如墨翟,经历十天十夜的奔走和惊心动魄的九攻九距后,疲惫漫上心头,困意悄然而生。

    半梦半醒中,一道白光正将虚空撕裂,墨翟猛然被不可思议的异象惊醒,警惕地盯着凭空瞬息出现的来人,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白发紫眸、相貌非寻常人的不速之客,心内飞速思忖着,是敌人、友人?亦或是楚王派来的人?

    没等开口询问是敌是友,对方身形一闪,墨翟便被扑过来的异客紧紧抓住手臂,他的奋力挣扎在莫名的力量前犹如蚍蜉撼树,一同消失于白光中,耳畔唯有一句带着焦急的真诚话语。

    “抱歉,墨大夫,情况紧急,我到忘川后再跟您解释!”

    炉火悠悠地烧着,茶铺内却空无一人,仿佛不曾有人来过。

    1.

    “好嘞!清炒虾仁一份,佐小菜三碟,鲁大师拿好,今日有劳您了。”

    “无妨,苏老板客气。”

    提着苏老板静心准备的食盒,同相熟的名士打完招呼后,公输班从饕餮居走出,今儿轮到他给使君送餐了。

    作为千工苑订单繁忙人士,公输班走上桃源居门口的迎客桥前,正一心二用地想着下午的工作安排,不禁颇有些雀跃,今日定能按时收工,可谓是将后世的时间统筹法运用到极致。

    穿过曲折的亭台楼阁,来到使君书房门前,公输班正作敲门状,还没等手指扣上门扉,书房里面突然传来极大的爆炸声响,似是还有重物落地的闷哼声,以及麒麟哎呦哎呦的喊痛声。

    “使君,发生什么事了?!”

    顾不得礼仪了,公输班“唰”地一下焦急推开房门,却发现书房里除正从一片狼藉中站起来的使君和麒麟外,地上的另一人不是墨翟还能是谁?

    “哎……?墨翟,你怎么在这?如此大的动静,是新机关爆炸了吗?”

    见是墨翟也在此,公输班不由放松下来,甚至想取笑两句墨大夫机关术何时退步至如此境地,却见跌落于地上的某人身上穿着不是今早的衣服,且浑身充满长途跋涉风尘仆仆之相。

    墨翟甚至正充满戒备地审视着书房里的环境,目光在触及公输班年轻俊朗的相貌时,却又变成了满面的不可置信和惊疑。

    公输先生为何相貌如此年轻?纵使鲁地的回忆相隔多年,他依稀觉得,此刻的前辈比鲁地时更年轻,神色却比那时沉稳了许多。

    墨翟似是不敢相认般,语气犹豫地开口询问道,“公输先生?”

    “不对,你不是忘川的墨翟……”公输班颇有些头痛地开口,用机关人想都知道又是鬼王的阴谋。

    见对方因他一句“不是墨翟”而满脸震惊,似在控诉老友认不出自己,公输班又开口安抚道。

    “你当然是墨翟,我的意思是,你是不应该在此时来此处的墨翟。”

    你是还活着的墨翟,此时不该来忘川,你在人世还有很多的路没走完。

    不像我们,已成为泛黄史册中的一页。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着。

    2.

    “公输先生,这是故世的墨大夫。”使君的一席话坐实了公输班的猜想。

    “鬼王想让故世的墨子知晓,人类是如黄花般短暂的、不会有任何悔改的种族。”

    “世间战火熄灭又重燃,捧水灭火终是无用之功,鬼王欲在各时间节点趁虚而入,让墨子甚至是更多名士放弃治世之想,从而扰乱历史走向。”

    “因此,我带墨大夫回忘川一避,待我解决鬼王后,自会送墨大夫回故世。墨大夫放心,我会送你回原来的时间,在此期间,麻烦公输先生帮我照看一二。”许是时间紧迫,使君匆匆解释完,便打开食盒补充体力,似是有一场大战在等着她。

    “那为何,鬼王选择先从墨翟下手呢?”公输班不禁有些担忧,见使君正埋头苦吃,把问题扔给了一旁的麒麟。

    “这个我知道!先前公输先生戏弄了鬼王,还把他当工具打磨了一番!自是先来找你们下手啦!”麒麟颇有些自得,仿佛期待众人快来夸夸麒麟大人的英明神武,在使君“不得无礼”的眼神中,只得悻悻摇了下脑袋。

    此刻,使君吃完饭,只留下一句“我会消除墨大夫此番记忆,但为确保万无一失,还请公输先生不要透露后世之事。”便带着麒麟匆匆走了。

    只留下公输班和故世墨子面面相觑,使君似是相信极了公输班能照顾好这位故世来人。

    “墨翟,你不要问我后世发生的事。”见墨子似有开口之意,公输班警觉地看着对方,此人惯会用口才哄他去做一些原本不想之事,他是辩论不过墨子的,总会不知不觉间被他牵着走。

    “公输先生多虑了,我只是想问,此处是何地,你我又为何会来此呢?”墨子被前辈如临大敌的表情逗笑了,原本的警备也逐渐放松下来,“前辈又何故是年轻时的相貌?”

    “算是鬼神的世界吧,你我在逝世后因具有功绩,而特许留下永居,不受轮回之苦。”

    “来忘川时,可选择生前任何时候的相貌,我不过所图年轻时神清目明,手脚轻便,便于做工罢了。”

    虽有猜测,但见前辈直言自己是已逝之人,墨子心中仍不免悲伤,他知晓哪怕贤德如尧舜,人终会消亡,故人的离去却总是让人难以接受,尤其几日前,明明他们楚国见面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那前辈在这里过得好吗?”

    他轻声问着此处的友人。

    他不询问自己于此地过得如何,只在意前辈在异世是否安好。

    “我很好,还是干着原来工匠的活,不过随心所欲多了,只用研究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前辈回答了他,神情坦然,没有欺骗之色。

    “你过得也很好,这里没有战争,不用再奔波劳累了,使君将这里治理得很好。”

    3.

    因着千工苑还有一堆的活计等着他,公输班准备带着墨子离开桃源居。

    原本相谈甚欢的墨子却好像想起了什么,偷偷想将衣角的泥泞遮起,因面积实在太大只得作罢,对前辈无奈道,“又让公输先生见到我狼狈的模样了。”

    他想着,真是惭愧啊,以为再次相见时,自己起码会是整洁干净的模样,没想到在异世突然相逢,自己仍如此狼狈,甚至将临行前故人的心意糟蹋成这样。

    “你应该是离开楚国后的墨翟,身上还穿着我送你的那套衣服。”公输班极为肯定地说道,他安慰着墨子。

    “我知道你经历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雨才到这里,所以不必惭愧于弄脏衣物。”

    忽然,少年样的前辈在墨子面前轻笑一声,眉眼含笑,似松雪消融,如朗月入怀般极为俊秀好看,微微仰头看着这位故世来人,语气甚是笃定。

    “即使告诉你后世之事又怎么样呢,不管前路如何,墨学成败与否,你都会且去一试,哪怕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如果墨学注定隐没,你就会失落而止行吗?

    难道天下兼爱治世,你就会心满而懈怠吗?

    公输班想着,问与不问,结果都是一样。

    “公输先生知我。”

    跟在公输班后面,墨子能正好看到公输先生高高扎起的马尾和蓬松的发丝,迈出书房走在回廊间,暖和的晴日下,和煦微风拂面而来,前辈乌发如墨,随着步伐一下下在墨子心里晃动。

    忽而有些恍惚,要面见楚王,公输子的头发总是端庄规矩地束起。鲁地之别后,他有多久没看到前辈散乱的头发了呢?

    即使岁月极为优待于公输子,他的鬓发间已有点点霜色显现。

    原来他们已相识如此之久。

    4.

    不多时,二人走至桃源居门口,正巧碰到前来的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公输班停下脚步,在口袋里掏了掏,将一个玩具递给太平,“你的玩具我修好了。”

    “呀!谢谢鲁大师!”

    不同于低头查看的太平,婉儿却静静看着墨子,眉目神情中带着一丝思量,“唔,鲁大师,婉儿觉得,这位不是墨大夫吧。”

    “他跟在鲁大师身后,不发一言地观察着,似是不认识我们一般,并且相貌似乎年长些许。”

    “婉儿说得对,”闻言,太平抬起头,原本猫眼一般的圆瞳微微眯起,不复往日孩童般顽劣模样,显露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洞察与审视。

    “你更像熊熊燃烧,把自己燃烧殆尽也在所不惜的烈火。”

    而平时的墨大夫更像燃尽一切后,从灰烬余热里重燃的火焰,看着温和,靠近后却发现灼烫依旧。

    “也不是机关人,忘川近期不曾大雨,阁下身上的痕迹却是暴雨中行走才会有的,土质也与忘川不符,怕是故世来客吧。”另一道声音插进来,是来桃源居观书的狄仁杰。

    面对三人的询问,公输班又开始头痛了,这群搞过政治的就是心细如发,只得全盘托出,并叮嘱不要外传,以免引起慌乱。

    送走三人后,公输班回头却见墨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公输先生,墨某还有两问,何为机关人?又为何长着我的模样?”

    “……只是用机关术造出来的假人罢了。”忽略漫上脸庞的绯色外,公输班的眼神姑且算是镇定,语气逐渐从心虚变得理直气壮,“整个忘川我最熟悉你的相貌,为求观感真实,我便用了你的相貌来制作。”

    不问后世之事,也不在意自己的处境,却偏偏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我此刻倒宁愿你问些后世发展,公输班颇有些恨恨腹诽着。

    故意忽视墨子意味深长的眼神,公输班端着前辈的姿态镇定自若地带他前去千工苑,顺便去五湖商社确定新订的材料。

    来到店铺里,面对大客户,商家半是真心实意半恭维道,“公输先生,墨大夫刚从商社处理纠纷离开,您新做的墨子机关人怎么样子不太一样了?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巧夺天工。”说着,把一袋颇沉的矿石极为自然地放进墨子怀里,让机关人帮公输先生拿东西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公输班正欲解释,却见墨子没有拒绝和反驳,也神情自若地接过沉重的矿石,仿佛他确实是跟在公输子后面的机关人一般。

    ……这都什么事啊!

    含含糊糊应对了店家几句,公输班好不容易消去的耳朵又红了,被故世来的墨子知道做了个和他一样的机关人还是很羞耻的,忍不住转过身,捂住眼睛痛苦地呻吟一声,却看不到身后墨子正在轻笑。

    雕刻人像是极件费心力之事,前辈一刀一凿打磨之间,得一直在心中勾勒他的相貌,他又怎么会生气呢?

    即使在忘川,能人异士如云之地,前辈依旧选择了未来的他。

    5.

    千工苑内,墨子随公输班踏进门槛,入目便是一片工作繁忙之景。

    兵俑前正站着位身量颀长气度非凡之人,正和一位浑身杀伐之气、将军模样的男子低声交流着;流畅的机杼声中,一位慈祥的、身着棉衣的女子手中穿梭不断地织着布;满桌图纸旁,两位年轻人正在计算着什么,时不时用炭笔修改着设计构造……

    墨子观察着众人,颇有些疑惑,后几位应该是织女和工匠,但是为何千工苑这一听便是工匠所在处的地方,会存在将军和王公贵族?

    “那位是千工苑苑长,是后世一位极为有功绩的王上,旁边是他曾祖父手下战功赫赫的将军。”许是明白墨子的疑惑,公输班解释道。

    “管他王侯将相,不过魂归忘川,在这里,大家都只是忘川居民罢了,兴趣所使,皆为千工苑之人。”

    “跟我来吧,我给你看看我新做的东西。”

    来到百工之祖的专属工房内,罗列着很多墨子没见过的作品,构造新奇、精妙绝伦,而机关人正打扫着上午留下的木屑,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机关人打了个照面,墨子倒是饶有兴致地上下观察,轮到公输班尴尬地让其显出原型,停在一旁休息。

    公输班复又兴致勃勃、颇为自信地给墨子看了他新做的木鹊和最近刚完成的水流织布机,婆婆说水流可以织布,他便想尽办法做出来了,耗费不少时日呢。

    墨子明显更多对后者感兴趣,因其可以极大提高织布产量,并有效节省人力,忍不住大为夸赞其妙用,“公输先生,这织布机真是非常有益、非常巧的作品啊。”

    “前辈新做的木鹊虽比过去更轻便,可飞多日而不下,到底还是不如这织布机于民有利,虽耗费更多木材、花需更多时日,但一旦制成,却能让天下人皆有布料可用,织匠不必繁于苦活,减轻其劳形。”

    公输班沉默了一会,只觉此时此刻莫名充满熟悉之感,“你不感觉类似的对话,在几日前,应该对楚地的我说过吧?”

    两人无言相顾,突然不约而同地大笑了起来。

    “忘川的你常说我,公输先生向来性情如此,可你又何时变过呢?”

    公输班笑着摇头,他想着,墨翟你呀,从来没变过,谁都没法改变你的理想信念,日夜不休,布衣草鞋,高官厚禄也不为所动。

    6.

    不知为何,公输班觉得今天自己愉悦之情满溢于心,又拉着他看了新做的沙盘,言语间充满得意之色,“我采用了很多机关术,可以更好地模拟攻城防守。但是墨翟老是推脱不和我推演,唉。”

    他想了想又颇为遗憾般说道,“虽然我确实很想和你再来一次推演,但我现在比你多学了两千年技术,和你推演即使赢了也不符合道义,等以后的你来到忘川再说吧。”

    此时,工房的门被扣响,墨子和公输班二人停住谈话,转头看去,便见刚处理完街头纠纷的墨翟推门进入,他见屋内另有一个自己和公输班相谈正欢也面色如常毫不惊讶,只向二人走来。

    很好,算上机关人,现在这个房间里有三个墨翟了,公输班如是想着。

    工房不大,墨翟不过几步间便走至故世墨子面前,却足以让二人将对方打量个遍。

    站在公输班面前的是两张极为相似的脸,身量也极为相仿,他认得分明,故世墨子样貌比墨翟年长些许,更添风霜之色。

    那时的墨子就这样带着一身风尘仆仆来到他面前,嘴唇因跋涉而微微干裂,眼尾也因忧虑劳形而生细纹,眼神却带着江河怒涛般的坚定,誓要止楚攻宋消弭祸乱,公输班悄然转头而视,望进的是墨翟眼中的一片静水流深,水面波澜不惊,却是暗流湍急涌动。

    你为何不惊讶?你分明能认出这不是我所制造的机关人,电光火石间,公输班明白了这一切,“你有这一切的记忆,或者说,你知道故世的你将会来忘川。”

    “我只是隐约有些预感。”墨翟没有否认公输班的猜测,“使君的法术确实厉害,我于他进入忘川那刻才开始逐渐想起这一天。”

    “那你可知我何时能回到我的时间?”纵使忘川如此安静祥和,也有故友在侧,墨子却依然想要回到战火不止的乱世,那里还有苍生在等他,多行一次义,也许便可救下多人。

    他私欲不多,此刻甚至有了些妄念,所图不为仙人长生,也不求奇幻法术,如果他能带回后世的技术,哪怕只是一点,将饱天下之腹饥者,暖天下之衣寒者。

    “我可否请求你们口中的使君,为我保留一点记忆,哪怕仅仅是一个印象也可。”

    他想重回楚地找到公输子,告诉他,我遇见一个很有趣的东西,我需要前辈和我一起将它复刻出来,也许会很艰难,也许需要很久,但凭我和你定能成功,至那时,我将予你一个更好的天下。

    “我有预感,明早你便能回去。”墨翟叹了一口气,墨子是过去的他,他又如何不能知他所想。

    “你将忘记一切,只觉美梦一场,直至重回忘川才会忆起。”

    公输班也轻轻摸了摸旁边的水流织布机,指尖是打磨得轻巧细腻的微凉木头触感,叹息道,“这是千年后的技术,非你我那时能出现,使君断然不会同意的。”

    虽极力掩饰,墨子仍有惋惜和失落流露。

    “……抱歉,终究是墨某贪心了。”

    7.

    许是气氛有些沉闷,墨子已知晓所求无允许之势,见公输班正担忧地看着自己,似是努力搜刮安慰的话语,而未来或者说异世的自己自然地站在前辈一侧,心思一动,喉头滚了几滚,却选择将想问的话咽下。

    “公输先生放心,我有预料此事不通,只是心有不甘和可惜,想再一试罢了。”

    墨翟一进门,便极为自然地循着公输前辈身边位置站定,即使他才是那个更早与前辈谈论之人,墨子肯定,他们必然抱着相同的心思,只是不知情形如何,若是唐突问出,怕是扰了“自己”的计划,便随便挑一个话题问出。

    “不知此处的我,或者说你,又是过得怎么样呢?”

    “墨某于此,同公输先生一般,忘川普通居民罢了,此间无战事,除千工苑做活外,奔波一些锄强扶弱之事……”

    墨翟话至一半,敲门声突然传来,三人转头看去,是阴灵官差来找墨翟做街头纠纷笔录,许是习惯两个墨翟一起出现的情景,阴灵面无表情公事公办地说道,“不知哪位是真正的墨大夫,请随我去一趟吧。”

    “墨某马上便来,请稍等片刻。”墨翟复又叮嘱道,“公输先生,陶朱公的订单进度如何了?午后过半,明天便要下地春耕,切莫再熬夜赶工了。”说完,意有所指地与墨子对视一眼,彼此瞬间理解对方眼中的含义,便急匆匆向外走去。

    公输班猛然大惊,不复刚才的舒适闲谈,“顾着和故世墨子说话了,忘了!”中午做的时间统筹法早已在见到故人时便抛之脑后,掐指算了下时间,稍微松了口气,“无事无事,熬个大夜便可如期完成。”

    “多谢前辈一路照看,公输先生既然今日带我了解忘川误了时辰,那墨某来帮公输先生吧。”熬夜伤身,即使墨翟没有对他示意,他也会帮前辈完成订单的,不过……“陶朱公?是那位越国大夫范蠡吗?”

    “嗯,是他,他也来了忘川,五湖商社便是有他一份,大家都称他为财神,此次春耕研制新器具的费用由他所出。”公输班一边拿出相应的工具,一边和墨子解释道。

    一开始他也没想到这位精明商人如此好心,不复往日和他讨价还价的神色,孩童模样的陶朱公收起笑容正色道,“我也曾散尽家财以济平民,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能生生不息。”

    陶朱公拱手行礼,“春耕是件大事,有劳鲁大师了。”

    “他也算咱们此间熟悉的名士了,”突然想到有趣的事般,公输班忍不住笑意晏晏,“越王勾践也在,我没记错的话,刚被你斥责过的楚惠王就是他外孙。”

    越王的曾孙以后还要给你五百里封地呢,不过你没接受,当然,这句话被公输班悄悄咽下。

    因着墨翟说他会在醒来后忘却一切,为使君的法术作担保,公输班便极为放心地为墨子讲解结构,即使带着后世的技术,不消片刻,墨子总能迅速理解并上手帮忙。

    于满室敲敲打打和裂木声中,他们好像又回到了鲁地的时光,那时所有的分歧还没有显现,只是两个最普通的工匠罢了。

    谁能料到,一人会被后世称为百工之祖,另一人则创立墨家为平民奔走呼告。

    看着公输班低头打磨木块的样子,细碎的额发略有翘起,嘴唇因认真而轻抿,显得年轻稚气,唯有灵活的双手显着工匠大师的身份。

    墨子忽有些怅然,自鲁地一别后,前辈和我有了各自立场,他为君王效命征伐,而我则立志救世止战,我们不再有纯粹谈论技术而不谈时局的时刻。

    纵使会被遗忘,他依然很珍惜这个时候。

    8.

    天色渐渐变深,暮色降临,得益于墨子的帮助,公输班终于在晚饭时刻完成所有的春耕器械,将其分门别类妥善安放后,只待陶朱公的伙计明早将其运走分发给农户。

    擦去额头上因忙碌而沁出的汗水,墨子正忙着打扫两人散落一地的木屑,颇有些心满意足之感,肩膀突然被拍,转头只见公输班带着笑意朗声说道,“多亏有你,不然我必至深夜才能收工,今晚作东请你吃晚膳。”

    “我们去饕餮居……,等等,此刻饕餮居必然人满无座。”若说宴请,忘川之内首选饕餮居苏老板所做菜色可口,这点也让公输班头疼,不提前预订或提早前往,饭点必然座无虚席,若此时点外送,也需等待多时。

    “无碍,公输先生不必破费,墨某随便吃些什么都行。”墨子此话充满真心,能与心中人度过如此平静的半日闲,不用思虑乱世纷争,他已深感满足。

    正在公输班思虑哪里能解决今晚二人餐食,工房的门突然被敲响,今天来来往往的人可真多呀,他一边腹诽着,一边前去开门,只见小小的阴灵托着两份食盒,细声细气说道,“您的饕餮居外卖到了,请给个好评呗。”

    “是墨翟!他给咱俩订了饭。”签收后,提着两份食盒,把案面略微整理下,公输班将饭盒放置其上,招呼着墨子前来用食,顺便将窗户打开,月辉照进房内,晚风拂过,故人在侧,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舒适与惬意。

    “……公输先生,这也太丰盛了。”墨子打开饭盒后,菜色新奇丰富,有些珍馐美味他甚至都无法认出,怕是诸侯也难能吃到,果然下意识便推辞。

    他抬头却见前辈正兴趣盎然地盯着自己,眼神像小兽般亮晶晶,似是等待某些有趣的事发生。

    “你的反应果然跟刚来时候的墨翟一样。”忘川物产丰饶,他们这群先秦人来的时候,他和墨翟都过了许久才适应这些新奇东西。

    “吃吧,这些东西皆为后世之人发现和培育,若是按照咱们那时的黍米豆饭,才是让苏老板大费周章去准备折腾。”

    “真好啊,想必后世必然人皆有暖衣,皆能饱腹。”感叹之际,墨子看到公输班将唯有一份的小小精致糕点分与自己一半,在前辈“你果然如此”的眼神中坚决谢绝。

    行人逐渐归家,房屋中陆陆续续亮起烛光,透着安静祥和的氛围,公输班和墨子二人慢慢地在街道上走着,正要去饕餮居归还食盒。

    “忘川的宵禁不是很严格,这里很安全。”

    “饕餮居到了,我先去归还,你在门外等我片刻。”完毕,公输班从墨子手里接过饭盒,向里走去。

    顺着公输班的身影向店中看去,氛围正酣,有位狂放洒脱之人在仰头饮酒,兴致所至,似是吟诗一首后于空地舞剑,剑如游龙,旁边一位少年将军也不甘落后拔剑相随,一来一往间,气势如虹,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座中有衣着显贵、气势非凡者,也有朴素无华、平民百姓者,待遇却无贵无贱,只为饕餮居食客也。

    “公输先生,虽说不问后世之事,但我能推测想必未来某处,必然存在着兼爱治世的地方。”回想今日所见种种,墨子对刚走出饕餮居的公输班说道。

    他的眼眶有些湿润,好似看到理想被实现的欣慰。

    若非如此,忘川怎能似一场美梦?

    9.

    夜色渐浓,寻常人家家中都已有灯火和欢声笑语传出,唯墨翟家中仍是漆黑和寂静一片,沉默地看着两位来客。

    “看来他在做笔录还没回来,那你就去我家过一晚吧,使君明早就会将你送回故世。”公输班想了想,决定带墨子去他家中度过今晚。

    “今日真是有劳公输先生了。”

    “无妨,没想到楚地一别后,事务繁忙的墨家钜子终能赏光在我处留下住宿。”

    原来异世的前辈还记着呢,墨子有些尴尬地无所适从,想要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往常伶俐的舌头也似打了结般,“公输先生,墨某非有意离去……”

    “开玩笑罢了,若非我们二人捉弄鬼王,你也不会有此飞来横祸,我应该护你周全。”难得见墨子有如此讷讷之色,公输班也忍不住起了玩笑心思。

    行至公输班家中,墨子发现与墨翟住宅颇近,不过片刻功夫便可走到。房屋构造与楚地的公输子家中相似,不过更宽敞舒适,这可真像在楚地的公输家中留宿,墨子脑内念头一闪而过。

    环顾家中器具,墨子注意到有两个茶杯就这么放于案上,仿佛它的主人们出门前还在相谈甚欢地饮茶,他的心沉了沉,无名失落渐起,却又在看到公输班拿来的衣物后化作喜悦。

    “我的新寝衣你穿不上,这是墨翟的寝衣,昨日刚晾晒过,你今晚且穿着入睡。”

    “这次我就不能送你新衣了,你还得穿着这身衣服回到故世,防止醒来后发现端倪。”

    简单清洁完后,公输班带墨子至客房,月光正好,照进公输班的眼中仿佛清澈如泉水,他听到前辈带着笑意说道。

    “墨翟,祝今晚好梦。”

    站于客房走廊前,夜深露重,沙沙晚风在墨子耳畔作响,寝衣衣角被风轻轻吹起,墨色天幕悬着皎皎明月,银辉洒落庭院,无声注视着世间万物。

    公输前辈,君心可似我心?

    他仰头轻声叩问着明月,也叩问着自己。

    按时准备的吃食,双人共用的工房,墨翟所拥有的一切,我无法得知是过往挚友的延续,还是心意相通后的独有。

    就连公输先生家中的墨翟寝衣,鲁地时我们也曾抵足而眠,于这世外天地中,我们、或者他们究竟进展至何处,是惺惺相惜的友?亦或是有情人的爱?

    他占据着好友和对手的位置,却暗生情愫,心有贪念。

    敢以血rou身躯直面千军万马守护弱城,敢孤身一人于森严庙堂中与楚王对峙,他却不敢在此刻的宁静桃源里问出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