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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的告白

    两个女生在林子边缘等了一会儿,才看到宋玉和成舒互相搀扶着,一个破了鼻子,丢了眼镜,另一个散了头发,衣服破破烂烂的。

    “我揸车。”成舒按开遥控器,把自己塞进驾驶室,打开风暖,从口袋里拿了只橡皮筋绑好头发。

    “你能行吗?”宋玉不放心他,却也无可奈何:“要不我戴着圆圆的眼镜……”

    成舒摇摇头:“Trust in me啦,大佬。”

    “阿洛,你坐前面,要是追尾了还有安全气囊。”圆圆硬按嬴洛进了副驾驶,自己拽着宋玉坐到后排。

    成舒刚发动车子,后面一个远光大灯打过来,他透过后视镜望去,那辆刚才开进游乐场的依维柯此时又出现在他们身后。

    “做乜鸠呀!send咗个催泪弹仲未够啊!” 他扭头骂了句,一脚踩下油门,双手扒稳方向盘,老式桑塔纳炮弹一样弹射出去。

    他身上不舒服,心里更难受,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打开风暖和雨刷,挡风玻璃前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

    石子路颠簸地吓人,他紧握方向盘,将车飙到120迈,跟着圆圆的指点,一点也不敢出差错。

    后视镜里那辆白色依维柯时远时近,面前光线晦暗,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前面再出现什么路障。

    嬴洛头疼一点也没见好,只能靠在窗边,暗暗祈祷不要再严重下去。

    “宋老师……你还好吗?”圆圆起身抽了两张湿纸巾,向朝仰面躺着的宋玉探过去,怕弄疼他一样,让湿巾的一角触到他高高肿起的嘴角:“东西丢了就丢了,我们再找就是了……”

    宋玉疼得缩了一下,他cao心着成舒开车,自己又累得不想说话,心里反复地想,明明都到手了……这么重要的证据……哪里还能再找……

    “还是听到了公安两个字,振作一点。”圆圆把纸巾塞给他:“擦擦脸。”

    宋玉顺从地接过纸巾,抹了一下脸,凝结的鲜血混着泥土重新晕开,圆圆的面容在黑暗颠簸的车厢里更是模糊不清。

    “甩不掉……圆圆,还有别的路走吗?”成舒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宋玉一下子警觉起来。

    他扭头望去,那辆依维柯始终跟在他们后面,且速度越来越快。

    “路?开到小路更危险!”圆圆举着重新举起车载导航仪,立刻出声:“前面左转,走大路!”

    “收到!”成舒挂上挡,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几乎要飞起来,跟踪他们的车似乎被甩得远了点。路口处,他猛地左打方向盘,国道上的路灯倾泻下来,照亮了整个车厢。

    一瞬间的光明让他肾上腺素飙升,腿似乎没那么疼了。

    “Jason! This is Michael! Wanna chill out tonight? Yep……me, Kelvin and……(Jason,我是Michael,今晚你想出来玩吗?是,我和Kelvin……)”

    “orange和 apple.”圆圆插了一句嘴:“阿洛,你是不是叫apple?”

    “Emmm…… two girls, you gotta be kidding me! I am a celibate! The Local, got it! See you……in one hour!(还有两个女生,你在开玩笑吧!我可是独身主义者,The Local,我知道啦,一小时后见!)”

    挂断电话,宋玉又仰面躺回去,浑身上下有种想去打砸抢的冲动。

    “呢条友又系……(这位朋友又是……)”成舒将风暖向嬴洛那边调了调,想让她更暖和些。

    “我实习的同事,英国鬼佬,一会儿车进了京直接去找他,赵洋还不敢在外国人多的地方抓人。”宋玉简单回了一句,颓废地喘了几口气,现在整个背包的物资都没了,他口渴地难受。

    “滴滴——”身后喇叭长鸣,嬴洛痛苦地将脑袋埋在衣服里,试图阻断刺耳的噪音。

    可那喇叭始终不肯停,任她拼命摇头也甩不掉。

    依维柯逐渐从左面超车过来,车皮几乎要和他们刮擦到一起,成舒从后视镜看到挤进来的面包车,眼一闭心一横,挂到最高档,身子几乎趴在方向盘上。

    “坐稳了!”

    他一脚油门踩到底,向右猛打了一把方向盘,紧接着左打,后视镜里那辆车逐渐被落远,他勉强松了口气。

    嬴洛向左看去,香港人头发绑成一条长马尾,穿着白天那件灰色连帽卫衣,额头上有一道不浅的划痕,脖颈里,袖子里都是泥。

    他双手紧握方向盘,边看后视镜,边憋着一股劲儿驾驶,和他平时那种温吞淡漠的样子截然不同。

    刚才要不是圆圆拉着她东跑西窜,她也会挨打,衣服也会被撕扯成这样吗?

    “周口区”,收费站三个红色的大字出现在面前。成舒数了三秒,ETC机才放他们走,好在依维柯没装ETC,也不是正规公车,还在那儿老老实实交钱。

    “阿玉,你好少少未?(你好点没有?)”又开了几百米,没看到追兵,成舒终于能分一点心出来,连忙透过后视镜问宋玉。

    宋玉摸了摸鼻梁,确定应该没断,叹口气说:“挨打挨习惯了,没事。明天上午去配眼镜,记得中午去赵新扬家。”

    “阴功啊(真倒霉)。”成舒扭脸看向嬴洛,轻轻问她:“头疼好些了吗?”

    嬴洛不敢接他的目光,垂下眼帘,小声说:“还好。”

    这晚在街中偶遇心中的她

    两脚决定不听叫唤跟她归家

    深宵的冷风 不准吹去她

    她那幽幽眼神 快要对我说话

    纤纤身影 飘飘身影 默默转来吧

    对我说浪漫情人爱我吗

    ……

    他拧开一点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乐,后视镜里白色的依维柯又追上来,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不放。

    “请问……音乐可以关掉吗?”嬴洛终于忍不住要求:“我头疼。”

    “对不起!”成舒立刻关掉音乐,一脚油门踩出去,油箱经不住折腾,亮起还能跑40公里的红灯。

    夜晚的蓟都像一座死城,高耸入云的建筑,此刻全都变成墓园中安静的石碑,车开到五里屯附近的时候,那些欢声笑语就顺着风飘过来,像一群孤魂野鬼开茶话会。

    “宋老师,你哭了,是……很伤心吗?”圆圆看宋玉背对着她,在绿灯亮起的时候,眨了眨眼睛,落下两滴眼泪。

    从高一暑假租住在成舒的房子里遇见宋玉开始,她一直试着去理解他。但他汹涌澎湃的情绪始终没向她透露过一点,她站在岸边,即使鞋袜也被水打湿,却总觉得和他隔了一层透明的障壁。

    “习惯了。”他笑起来,黑眼圈很深很重:“我能接受的,哎,圆圆同志不生我气了?”

    “爬。”圆圆又给他抽了两张纸,翻了个白眼:“一天神戳戳的。”

    凌晨两点钟,他们终于兜兜转转,勉强甩掉了依维柯车,停在位于纺织厂东路的The Local面前,油箱还有五公里余额。

    “我能不能不下车?”嬴洛头疼得要炸开,赖在车厢里不想下去。

    成舒先让宋玉和圆圆进去点单,自己在她旁边弯下腰,一脸抱歉:“车里不安全,对不起,天亮了我送你回寝室。”

    嬴洛只能稀里胡涂下车,跟着他们走进酒吧,酒吧光线昏暗,花花绿绿的夜灯晃得人眼睛疼。

    吧台上播放着轻音乐,调酒师上下摇晃着杯子,成舒带她坐到酒吧深处的皮沙发上,她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来酒吧,居然是和这种“反社会分子”逃难的情境之下。

    屁股一碰到沙发,她就起不来了,脑袋像被剥皮匠割开一条口子,往里面灌水银,就像《红高粱家族》里罗汉大爷的死法。

    不知道疼了多久,有人拍拍她的手臂,问她:“我问前台要了热水,外卖送来了止痛药,你得吃药。”

    她抬了抬眼皮,朦胧的视线里,扎马尾的青年已经把伤口洗干净了,手里拿着一杯热水和一片铝皮胶囊板,一脸担忧。

    是药三分毒,是药就不便宜。她没吃过止痛药,也听说吃了会上瘾,真上瘾了,又是一笔开支。

    “不用。”她摇摇头:“你留着吃吧。”

    “不行,我查了,偏头痛得吃药。”成舒语气强硬起来:“蒸汽眼罩和耳塞我也买好了,你戴上睡一觉。”

    蒸汽眼罩是什么?她没精力再争辩,也不愿意拂了成舒的好意,于是顺着他搀扶自己的劲儿,做起来,和着温水吞下药片,重新盖好衣服,躺回去。

    灯红酒绿的光线里,她听见青年撕开什么东西,动作轻柔地拨开她散乱的头发,帮她戴上一个柔软的无纺布眼罩,又在她耳朵里塞了两坨海绵——轻音乐的声音一下子远了。

    似乎那股令人不太舒适的香水味,也散去了些。

    “垫着这个,睡得舒服点。”青年给她头下塞了一个有新布味的枕头:“辛苦你了。”

    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好,从来没人在乎她是不是头疼,她想和他在一起,就算他有什么案子要去忙,就让他忙去,她也愿意在不危及自身的情况下出一份力。

    这样想着,嬴洛怀揣着一份安心,以最快的速度进入梦乡。

    见她呼吸变得平稳均匀,成舒撑着拐杖起身,看了一眼正和英国人谈笑风生的宋玉,和疯狂debug的圆圆,如释重负地坐回去。

    他从美团买药的黄袋子里取出碘伏和棉签,以最小的幅度翻开嬴洛的手,用棉签蘸了碘伏,打着圈擦拭她的手心。

    这些年,他和宋玉不知道挨了多少明里暗里的殴打驱逐,做这些事算是手到擒来。

    只是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连累钟意的人而痛苦。

    她的手和她本人一样,修长漂亮,又不过分瘦弱,指甲剪得短短的,应该是为了做家务方便。

    她的脸长得也耐看,大眼睛,白皮肤,有点瘦的鹅蛋脸,很有青春的朝气。

    好在只是擦破了一点皮,出了点血,不需要打额外的破伤风针。处理完嬴洛擦破的手掌,他轻轻把她的手放回从酒吧借来的毛毯里,胡乱给自己额头涂了一通,权当是消毒。

    酒端上来,他也不敢喝,只能招手让宋玉和鬼佬过来一并解决了。

    公安……和他老爸有关,对,老爸当年尸检火化速度太快,肯定是赵洋买通了龙门公安,但他们这些年也去问过时任龙门警察局副局长的Vincent Yeung,可Vincent偏偏在他老爸出事的时候去出公差……事后和他们对接过的刑警和法医也被调离了原岗,当作处分……

    但那时他们还小,又忙于考大学,真遗漏了什么也说不定……

    来蓟都这两年,是不是他们过于急切一步登天,想直接通过上访把赵洋拉下马,而忽略了案发的龙门?

    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想着想着,成舒突然惊醒,外面已然天光。不知道宋玉说了什么,络腮胡子的酒吧洋人老板居然没忍心赶他们走,哼着歌在打扫昨夜客人吃剩的果皮。

    晨光里,嬴洛已经醒了,正看着他,对他笑了一下,眼睛亮亮的:“成同学,你的药真管用!我吃下去,很快就不疼了!”

    他揉揉僵硬的右腿,坐直身子,确定宋玉和圆圆还在睡觉后,目光便缩回来,不敢看迎嬴洛眼下的乌青——都是他害的,都是他连累的。

    “你胃还疼吗?”嬴洛见他脸色不好,活力满满地站起来:“我去给你接杯热水。”

    “请等一下……”他一把拽住她:“我有话要同你讲……”

    “嗯?”嬴洛担心起来,他要说什么?又要再也不和她联系了吗?她佯装镇静地立住了,任由他抓着她的小臂,尽管她感觉小臂已经烫到不属于自己。

    小臂上的手松开了。

    成舒仰起脸,头发散到肩膀后,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我钟意你,从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好好人……你也看到了,我的生活,是这样一团糟。我本来想拿到证据,成功举报赵洋,就能沉冤得雪,就能同你告白,但现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这一切,但我……”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声音难得地激动:“但我害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我知道你经历了昨晚的事,就再也不会和我联系了……你记得去医院看看偏头痛,这个很麻烦的……”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呢?”她向他伸出手,给他看手掌上黄黄的,干涸的碘伏,晨光里,她的笑容明亮得像长洲岛带海风的日出,那双眼睛则是一湾碧蓝色的海。

    她说出他这些天万分期待,却又从来不敢期待的话:

    “谢谢你……你对我很好,我愿意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