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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镜词(三)

    金陵位处秦岭淮河以南,是故乃是大梁之南,冬日里却是冷得紧,今儿还下了细雪,满府飞雪飘絮,陆琢从正堂里出来时,瞧见屋外排排檐牙紧咬银霜。

    陆家家大业大,府邸院落也别致雍容,陆家背靠一方天然湖泊洞心湖,依山枕水建了座静心亭,这样冷的天气,这会那儿也结了冰,这还仅是陆家泼天富贵的冰山一角。

    他出来得急,身上衣物单薄,贴身小厮急匆匆找了厚衣来。陆琢从烧了地龙的正堂里出来时便披了一身银白滚狐毛大氅,其上暗走麒麟银纹,针脚绵密,狐毛雪白无杂,端的是一派清贵公子模样。

    陆琢往后一瞧,陆玴穿一身厚衣抱汤婆子,游山阿却还是那件朱红留仙裙,这裙子轻盈飘逸,合该是夏裙,是不大抗冷的。

    陆琢难得好心,“表妹先去换一身衣服罢。”他笑盈盈地,“这身裙子制工倒挺好,十二破蝶戏留仙裙,前些年京城里也爱穿这个,三meimei也有几件。只是有些过时候了,如今都堆了箱子底,不如让府中绣娘替你做些样式轻俏的新裙。”

    陆玴:“……”

    一不留神这家伙就拎着小表妹开涮了。

    开涮也就罢了,这招式路数还这么低级……

    说出去都丢脸。

    游山阿颦眉。

    一从正堂陆老夫人眼皮底下离开,她就好似变了个人、撕了原先那副笑意融融的面具,不大爱笑了。这时陆琢才瞧见她腰间佩一柄入鞘剑,寻常姑娘家只佩香囊之流,哪里佩得这种东西。

    只听小姑娘道:

    “好啊,多谢表哥。”

    游山阿强撑从容。这几日她先是从昆仑墟千里迢迢赶去幽州做了一番掩饰,又马不停蹄来了金陵,此番前来金陵已是累极了,实在不想和陆琢玩这些心机往来。

    烦他不依不饶,又随口道了句:

    “恭敬不如从命。”

    陆琢:……没骨气!

    说起陆琢这人难捉摸,你若不按着他的意思来,他必然要掀桌闹个痛快,但你若是服帖从了他的意,他更不痛快。

    他自小聪明不在正途上,但哪知道这个小表妹可不是如他所想那般从幽州出来的温软姑娘,甚至十三岁前从未踏足幽州一步,无怪卫鸾伏从不提起。

    先前陆二爷不曾说尽道明的,陆玴如今便大致明白了。她是以昆仑墟和不夜天的水土生养出来的千金玉,自幼看遍无双风流,而能将这两个势不两立的势力相连起来的,无非就是崔华畴和段玉蛾十三年前那千古一拜。

    “昆仑来的那位”,除了那位还有谁呢?

    十三年前,正值中原各宗与小菩萨旷古一战最激烈时,秋风冷杀百花放,乌金暗坠、血流遍地,那是日后江湖青史必将留名垂青的冠世一战。群山巍峨,火烧江野,天边将将放出第一道光,如剑如刀劈开山岳沟壑,大江东流去,带去少年壮志英魂归故里。

    崔华畴将临产前还在杀敌的段玉蛾托付给万杏林的弟子,终于在天光大破时,段玉蛾从无数尸身白骨中捧出一个身上犹带胎血的婴儿,被斩敌归来的崔华畴接了过去。

    这出生之时惊世骇俗的孩子自出生后摸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冰冷血腥的铁器,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天下第一剑,不败春。

    此去天地相迎仙人樽,千斗雨露,赠我不败春。

    第二件摸到的东西,则是天下第一剑客此生不见第二回的泪。

    那时陆玴尚且年幼无知,伏在父亲膝上听故事,满是天真快乐,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这第二欢喜的事了。

    然后呢,然后呢?他催促父亲讲下去,小脚丫子还不经意踹了一下旁侧睡得正香的陆琢,父亲笑了笑,为云奴捏了捏被角,将他的小明郎抱在怀里,细细讲下去了。

    后来啊,那孩子被养在了昆仑墟,成了昆仑墟掌门的三弟子。

    那时段玉蛾已接任不夜天宫主,段家不依不饶,想讨那孩子回去做少宫主,昆仑墟不肯放人,最后好说歹说与不夜天约法三章,做了好一番协议,总算敲定由昆仑墟与不夜天共同生养管教。

    若要细细算来,他年纪还与你一般大。

    呀,明郎小声叫了一声,问道:“是小郎君么?我想与他见一见的。”

    还想做个朋友。

    父亲一顿,笑道:“是个俊俏的小郎君,与明郎一般好看。”

    ……

    回过神的陆玴打了个颤。

    父亲,你诳我!

    陆琢恰巧错过那次挑灯夜语,自是不知游山阿的前尘过往。只道是个还有些轻矫狂妄的小女孩儿,性子有些好玩的,不必现在就把人弄哭了。凭他的手段,日后有的是机会仔细磋磨她,再不济,年后卫鸾伏便要从幽州来金陵求学,两个人还怕整治不了一个小丫头?

    陆大公子从鼻孔出气,看她衣衫轻薄,到底没狠狠心一走了之,省得祖母知她惹了风寒,又要怪罪他不关心meimei。

    年轻人意气盛,仗着身子骨壮实火气旺,便解了大氅劈头盖脸丢给小姑娘,游山阿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看似受凉,实则暗中运了内力周转全身,暖得跟手炉似的,她尚且还嫌热,没想到有个一点真气护体都没有的呆瓜还要在冰天雪地里平白无故解了御寒的大氅。

    游山阿犹豫一下,恭维几句:“表兄大义。”

    陆琢抬抬眉梢,一时之间尚不觉寒冷,得意道:

    “这件可是小爷我春狩时猎来的上好狐狸皮子,油光水滑一条白狐,就差成了精长出九条尾巴。呵,看你大雪天里也没个御寒的衣物,冻得惨兮兮,送你了。不用谢我,就当是你大、表、哥的见面礼……”

    还特意在称谓上咬了重音,又悄悄觑着她平静容色。

    “哦。”

    游山阿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派耿直果真不谢,又起了几分逗弄正经人的心思,转头去找神游天外的陆玴,眨了眨眼,只管很不客气地伸手道:

    “二表哥,见面礼。”

    陆琢气得半死:“喂!”

    揣着心事的陆玴被这一喊回了神,见小姑娘伸手,眼睫压了一丛薄薄雪粒,掩了狡黠神色,好似一个寻常爱顽的姑娘,虽是如此,他还是有些很不自在的。

    抬手摸了摸空荡荡的袖袋,陆玴是聪慧得很,到底人情世故还未通透彻底,又要面子,脸皮薄的二公子窘得抿唇不语,颇有些可怜巴巴。他年纪尚小,以往都是别人给他见面礼,哪有人向他讨要见面礼的?

    “我今日来得急,忘了带,”他翁声瓮气地说:“下回见了面再给你。”

    陆琢护犊子,一个箭步上前来:

    “你别欺负明郎!”

    “明郎是玴表哥的小名?”

    游山阿拨开陆琢的手臂,绕着他俩转来转去,似要将陆琢绕晕了再揪着陆玴纠缠。她笑得又甜又润,乖巧又讨喜,“那云奴就是大表哥的小名了,是不是?”

    “你你你……”陆琢吓了一大跳。

    游山阿照葫芦画瓢,念着:“云奴,好云奴。”

    陆琢哪见过这阵仗,吓得够呛。

    小名是亲密之人喊的爱称,更是亲昵可爱,一张俊俏面孔羞得满面通红,叱骂都变得色厉内荏起来:“……你不知羞!哪有大家姑娘像你这般不分男女大别不知礼数的!”

    不知羞的游姑娘很有些不高兴:“我就喊。云奴也可以唤我小名啊,我小名是喃喃细语的喃喃。来,明郎也喊。”

    陆琢喊不出来。

    真……真是……

    他形容不出来了。